发话的是马前耀武扬威、着红衣的豪横仆人。马上的人李勃并不认得，左不过是些仗着父兄势力的不成器公子。
这样吵闹，李勃简直想起郭开元的好来，射箭就静悄悄地射箭，指使仆人就抬抬手指，动动眼睛。没得这般吵闹。
“公子，那边好像没人，柳二莫不是看错了？”红衣豪横仆人有些吃不准。
“白公子，柳二这双眼睛可不会错。”蓝衣仆人笃定地说，事关自己吃饭的家伙，哪能让人轻易质疑，“公子张弓射一箭便知晓！”
连是人是物都弄不清，就敢放箭！天子脚下，岂有此理！
不对，明明知道是人，还敢放箭！天子禁林，砍头罪过！
李勃盛怒，左右为难。
手给一只柔软冰凉的手握住了。李勃一呆。
一回头，正对上鹤年的眼睛，有一种人的眼睛最能传情达意，比一万张嘴更有用，鹤年就是这样的人。此刻他的眼睛在说：别声张。
他们悄悄退到岩石后头，稍作停息，又退到一棵大松树后头，脚陷在泥泞里，一步又一步无声而沉重。
“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有些远了之后，鹤年淡淡地说。这话里似乎有惋惜，也责怪的意味，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不要惹麻烦。
李勃忽然想说是非曲直，却蓦然惊醒，这宫里是非曲直有什么用呢。更何况，她还与鹤年在一块而呢。倒是鹤年，最天真的一个人，什么时候这样不较真了？
李勃有些痛心。或许鹤年本性就是淡薄的，但总归是给云韶院的环境折磨的，二十岁出头，官宦人家，谁不是鲜衣怒马少年郎，如今却也不得不低头。
鹤年不走了，停在一棵杨树后面。示意李勃也停下来。
“啊！”惨叫就他们方才藏身之地不远处传来。
“公子，公子！”这声音很熟，是刚才红衣仆人的，添了十二分惊恐。
“快扶公子起来！马蹄踩到石窝里了，拔不出来，别拔了断了。快看公子！公子的腿让马身子给压住了，蠢材！倒是快，快啊！”
李勃与鹤年离开时，那边还是连连惨叫混合着一层层沸腾的慌乱。
“鹤年，你对上林苑很熟悉？”李勃对自己的园子沦为“公园”一点也不意外。在京中长大的鹤年当然也会来过，呼朋引伴，牵黄擎苍，以至于熟悉地知道哪里有一块硌脚的石头，比李勃更为熟悉。
“我没来过打猎。”鹤年说。
当然了，鹤年怎么能是这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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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漫长，大景都城的雨还在下，女娲补天一定是把这块漏下了。
李勃的心里也愁云惨雾起来。
风起于青萍之末。
今春鹤年已经正式接任了萧鼓师傅的职位，待遇理应不差，可方才，他穿的青衫袖口却又缝补，人也惨淡。
小黄门去云韶院宣旨回来了，同李勃交付差使。
“各位师傅可还康健？”
“都还康健，只是鹤年师傅不在。只是……”
小黄门垂头，李勃抬眼，只是什么？
“只是，唱老年宦官的那位歌者，去岁冬天已经去了。”
两行眼泪自小黄门脸上静默地淌了下来。那歌者唱的真切凄婉，真如老年出宫，无依无傍的残缺之人。久了，一众小黄门就当真了，把他看成自己的眼前路。
云韶院里此刻恐怕悲伤弥漫。
“众人接旨，都道圣天子恩深，不胜感激惶恐，得圣天子眷顾，人人喜悦，门楣生辉。”小黄门说。
“师傅和歌姬们都在做什么？”
小黄门神色为难。
“照实说。”
“有些个在修补舞衣。”
庄帝在时，父祖在时，舞衣穿不盛穿，哪有破到修补的时候，李勃默然。
“还有些个姐姐在做女工刺绣。”回话的小黄门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新选上来的。刚一出口，就给做师傅的狠狠剜了一眼。
“女工？”术业有专攻，云韶院的女儿自幼一双白净双手，只用来抚摸管弦，几时会穿针引线了？蓦然间李勃明白了，歌姬舞女们已经窘迫地沦落到做女工补贴日用。
宫中女乐，君王给养。李勃真是惭愧。
大景如今真是不景气了。云韶院是宫里的短板，率先露出破绽。那么宫外头呢，窟窿到底有多大，早就左支右绌了吧，又都漏在哪里呢？
李勃发现事实的残酷之处在于：时间在我不假。可是，当那个时间没来之前，她只能等。
“有人说，是郭开元帮殿下查明田赋税收的实际情况的？”洪铭照着一张青玉纸问。这种纸来自大景朝廷的起居注。
“也算是。”
“这么说，郭开元很早就留心府库税收事宜，并且了解景国境内的农桑产业？”
“算不上。”李勃摇摇头，“郭开元这个人，才不会把精力放在这些麻烦事情上面呢，多半是哪一位同他打赌输了，自父兄处探听消息，作为赎资。”
这话不假。
“郭性聪慧狡黠。”洪铭下结论，看来他把这一切都当成郭开元自己的主意了。
李勃叹了一口气：“是孤令他打探的。”李勃不愿意周玄业的翰林院在史书上给郭开元扣上一顶里通外国，当南邓细作的帽子。她扯了扯干裂的嘴角，自嘲到：“孤那会儿年轻，以为还能有所作为，想要关心民生。”
郭开元是一条大鱼。
李勃发现，他不但有趣，总能令自己短暂地忘却烦恼，而且还有钱死了。郭家四世三公，封疆大吏绝不是空架子。
郭开元带着李勃往他在宫中的私人府库走。
“陛下，睁开眼睛吧，到了。”
这屋子比韩嘉住的听雨楼好上十倍。
大门打开，家具、珍宝、珊瑚、瓷器、金玉、锦缎……好东西多的令人眼睛窒息。
孤还以为是孤的少府。李勃脸上微笑，心里苦极了。
“这些是陛下的。”郭开元打开另一间，一样金珠璀璨，若说差异，便是更实用了些，都是方便赏人的东西。
郭家果然忠良！
赵纯、廖广那些王八蛋，把持朝政二十多年，在外头卖官的钱，一分也不分给孤。而且都是肥得流油的京官！郭家二哥在关口的收入，卖官的银钱，居然主动与孤五五分账。良臣！
李勃盘算着：等以后，孤主政了，一定要改了这卖官鬻爵的恶习，抄了赵纯那厮的家，割了廖广那厮的脑袋，余孽党羽通通流放。郭家，允许他们保全荣誉，辞官归隐。嗯就这样办！
对于卖官和处理卖官者，李勃都没有太大心理障碍，父祖卖了两代人，见惯了，不是她一人职责，也无法立刻一力扭转。三皇五帝不卖官，卖官行为不好，该杀。
然而，乱世行非常之道，朝廷的名誉都能牺牲，何况皇帝呢。
李勃决定今晚回去就给郭家二哥好好写一封表彰圣旨，当然不能提这个：驻守边关，国之栋梁，忠贞可嘉！
“陛下喜欢什么，尽管拿。”郭开元豪爽，一辈子最擅长做主人。李勃的府库关了，郭开元的那间还开着，邀请着。
珍珠耀眼，宝石璀璨，玉石温润，黄金实用。
李勃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胃口，一个做君王的，瞧见家国如此……
“陛下，喝茶！”杯子里装的是酒，很清淡，郭开元白天也是拿酒当茶喝。他不拿李勃当外人，一声陛下喊的亲切有余，敬畏尊重严重不足。
聊天总是漫无目的的。
这些日子，李勃弄懂了郭开元进宫的始末。
郭开元笑嘻嘻地说：上林苑一见倾心。
混账，一见倾心这种话也是该笑嘻嘻、半开玩笑说的？这当然是假的，实情看来是永远都不能知道了。
“真的”，他说：“陛下箭射的真好，架势稳，一瞧就是下过苦功夫的。就是脑袋上沾了好些个松树枝子。”
李勃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李博问。
“这有什么难，上林尉谁不认识？”郭开元满不在乎：“我请他喝了一顿酒，送了三条野猪腿，一对肥鸡，就知道元月十八园子里头都来过什么人啦！”
真妙，孤都不知道孤自己的园子里来过什么人，你倒是知道。上林尉那个死奴才也该杀！
“陛下要是杀了他，”郭开元对着神色恼怒的李勃笑笑：“下一个没准还是这样，而且咱们再也不会知道有谁去园子里头瞎逛了。”
李勃在心里赦免了这个天长日久欠薪，一家子妻儿老小都揭不开锅的小吏。
早知道就该多出游，多打猎，多钓鱼，谁知道太液池畔，上林苑里有多少天赐大鱼。
算了，李勃猝尔想起那位被马压的“哎呦哎呦”叫唤的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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