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勃和鹤年有很好的默契,每个月都能见上一面。有时是在荒烟漫草的云韶院,有时是在上林。还有些时候,混在杂役与乐伎中出没于辰市,再从辰市溜到宫外去。
热腾腾地茴香小混沌漂浮在滚水里,猪油蒸腾起诱人的香气。
“多放香葱!”李勃嘱咐摊贩。
鹤年在进宫之前,严重缺乏市井生活经验,对万事万物都有着新奇的眼光。在热闹、混乱、烟火气十足的小街上,李勃耐心地一一叮嘱他,教会他,如履行一项责任般认真,也如进行一个游戏般乐此不疲。当然,李勃也是别人教会的。
吃完小馄饨,回去的路上灯火都熄灭了,街巷昏暗。
鹤年的教养是他们维持着亲密而不逾越规矩的关系。
“荩草。”鹤年指着脚边一株小草,“帝王之草。”
“你怎么知道?”这草满上林苑都是,多的李勃从未理会过它们的名字。
“可以治疗咳喘。”
不知怎的,鹤年的真诚里掺杂了一丝讽刺。像是对世界的,也像是对他自己的。
想来冬天的寒疾中,药石毫无着落,他便是这样依靠着认识百草的能力,艰难求生的。
李勃真愧疚,愧疚自己无能为力,愧疚自己不敢轻举妄动。
她拉了拉鹤年温暖修长的手指,无声地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
鹤年将一块手帕垫在圆石上,温柔地扶着李勃坐了下来。
眺望着第一个登上天幕的太白星,鹤年又恢复了一贯的真挚从容,
“我从第一次见你,就倾心。”
鹤年当然是真心的。李勃等待的不就是这样一句话么?这一年,她听了太多人说,明显的、暗示的、折腾花样的,无不都在对她表示这一点。旁人的都无意义,她一直在等鹤年。
可是,如今他说了,李勃却觉得总有缺憾,有不足。这话太平平无奇了,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对任何一个人讲的。京中任何一个王孙公子都会这样同心仪的女子这样讲,最烂熟的戏文里也都这样唱。
“我也是,云韶院那日……”
“陛下,不是云韶院,是先帝十六年。”
李勃一惊。
“我知道你就是陛下。”鹤年波澜不惊。“第三次见面我就想起来了,先帝驾崩那年,曾举办大典,邀请官员带着子女进宫面圣、赐宴,同沐天恩。那次宴会上,故太子、陛下和公主都在。陛下那年十二,比公主年长一岁,也高许多。”
“我不是故意骗你。”失去待人的诚心,李勃处处理亏。这些时日,为了使谎言继续下去,每次去见鹤年,她都提前召李蕤去含章殿,免得一不小心,宫里出现了两个公主的行踪,使得鹤年疑心。
“我只是担心……你不愿意接近我。当年……”
“前朝倾轧,你死我活。陛下又有什么办法呢。”
别叫我陛下。李勃心头一酸,既感激鹤年的理解,又愧疚万分,更生怕一句陛下拉开两人的距离。李勃此时只想做她自己。
“鹤年,云韶院太乱了,我会想个办法让你离开。”她想说,孤会让你入主后宫,与孤一生一世一双人,一定不辜负你。她还想说,孤会铲除奸佞,恢复你父兄的名誉,让他们沉冤昭雪。天子无戏言,她不能轻易承诺十年后的事情,只能承诺暂时可以勉强做到的。
陈鹤年一笑,有些苍凉。
这事情确实需要好好规划,宫里正常男性能做的事情太少了,要么苦极、要么累极,挑水浣衣,生火烧炭,鹤年恐怕件件都吃不消。
“前些日子的事情,你一定也听说了。”李勃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是担心我?”鹤年倒开起玩笑来。
“担心。”李勃朝他眨了眨眼睛,这话半真半假,“云韶院佳丽如云,我不愿你在……”
鹤年认真地盯着李勃,看她说完。
李勃鼓起勇气来:“你有没有……”
“在云韶院?没有。”
鹤年的回答是有限定词的。
“云韶院之外呢?”李勃很想让自己闭嘴,身体里可怕的好奇心让她有些失控了。
“有过。”
“什么?”李勃很受伤。
“父亲获罪的时候,我已经二十岁了。”鹤年认真解释到。“按照时下官宦人家的习俗,我院子里不可能没有侍女丫鬟。”
他说的是事实。以鹤年的年龄和家境,没有才是奇怪的。
“她……去哪了呢?”
“查抄府邸之前,父亲给了她们身契,放她们离开了。”
她们。到底有多少?李勃的心里直冒泡泡。
“如果你将来,我是说将来恢复身份,能够出宫去,还会去找她们么?”
“我不知道,也许会。”
“为什么?”
“她们自幼服侍我,以我为终身依靠。”鹤年回答的理所当然。
“所以呢?”孤呢?你有没有想过侍奉天子该遵守哪些规矩?
“若是她们潦倒,没有皈依,我总是要想办法帮助接济的。”
李勃松了一口气。
“我很难过。”她又说。
“难过什么?”鹤年不解。
“我……”卸下天子威严的李勃,失去了硬壳。况且这话实在有些说不出口:孤是天子,是处子之身,你凭什么?这不公平!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宫中没有海誓山盟,召幸,召就是幸。天子见某人便等同于此,对于云韶院尤为如此。李勃释放了十分明确的意愿,因此,自打第一次见面开始,鹤年理应是自己的人,可就是哪里不对!
李勃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恼怒什么。她起身想走。
“往日之事不可追,我不会因为陛下认识我之前发生的事情而责怪你。”
“你当然没有事情可以责怪我的!”李勃说。在你红袖添香、坐拥佳人的时候,孤还在后宫读三从四德。你要是真的对孤一见倾心,为什么还会这么做?
“你真的要走吗?”鹤年哀伤地说。
李勃已经站起身来,在风中站的僵直,失掉了柔软,难以再度坐下去。
她朝着鹤年点点头。
“为着一件过去的事情惩罚我?”鹤年在身后说“我是绝不会这样对你的。”
李勃心里乱极了,一切都搞砸了。
“河图”是真是假李勃无从判断,周玄业也并没有露面。
自宫中道喜归来,朗驾车往顺昌王府走。
“不是这条路。”李勃记得很清楚,一年多来,她从未走过别的路。
“朱雀大街太挤了。”朗说。进宫贺喜的官员乌央乌央的,白马青牛停了一路,呵道的小官人喊得喉咙都劈叉了,车轴都快要挤折了。
夕阳下,无人小路两旁生着野草,李勃给闹了半日,乐的兜个大圈子,获得片刻清净。
“野草生的真好。”朗说。
李勃不轻不重地嗯了一下,朗近来总是话里有话,或许他真的长大了,李勃猜不透了。一阵北风吹过,外面的叶子簌簌飘落,李勃打了个寒颤,“秋天了。”
朗的斗篷已经披到她身上。他在外头驾车,一定更冷。“快到了吧?”李勃不愿意推让争执。
“明天春天,还会再发芽的。”朗说。
“什么?”
“野草。”
李勃笑了:“是荩草。荩草是一年生的,没有来年了。”
朗又不说话了。
小路的尽头是大路,大路两旁是还未散去的市集。朗一路七拐八拐拐到了这陌生地界。牛拴在街口,两个人下了车。
旧衣皮毛、陶罐碗盏、首饰香粉簪环……在道旁一一摆开,鱼市快要收摊了,价格格外便宜。
“小郎君,安溪的鼠尾笔,旧日景国紧俏的玩意儿,专门贡给宫里头的!”瞧见朗一身读书人的打扮,笔肆的商贩热情推销。
“是安溪产的,可不算好!”
朗什么时候这么多话了?李勃惊诧。
“小郎君识货人,请看这个。”商贩打开一只匣子,压低声音:“这可是御造的,专门送到宫里给小女娃儿皇帝写字用的,如今小女娃儿不当皇帝了,这笔也就没人再造咯。卖一只少一只,您瞧瞧!”
李勃的眼光不自觉地扫了过去。不算完全谎话,朱批用的就是这一种,每年进宫上千支,并不值钱,她和妹妹光是幼年拿着玩儿,不知道糟蹋了多少。。
“女郎喜欢!”小贩敏锐地抓住了方才的一瞥。
“既如此,今日也要闭市了,我便便宜些。原是两千文一支的,一对儿笔分开可惜了,不若小郎君就给我三千文吧,你与女郎取了这一对儿去!也是个好意头!”
“两千文。”朗还价。他定是打算买两只给她的。
李勃朝别的摊子移动。她并不打算买,起码不必买两只。这种笔极为结实,爱惜着用,怕是三两年都用不坏。买那么多做什么。或许三两年后,她永远用不着了。
“罢了,罢了,两千文,一对儿好笔难得,一对儿玉人也难得,老朽买一送一!”
朗翻出一吊钱来付账。
最后的夕阳打下来,嘉禾三年的铸造泛起铜光。
这钱还在用。
想来是昔年供奉岁币进来的。故国没了,故国的钱却还流通着。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夜晚喧哗的人声中,商贩收起那一吊钱,末了还赞叹道:“景朝的钱好,又大又沉,实打实的!”
“瞧你这张嘴!”旁边的摊贩好意劝阻。
“有什么说不得,好就好,烂就是烂。谁当皇帝不一样,咱们做庶民的不就是想多赚点银钱,养活一家老小,过几天太平日子,是也不是?”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一圈的摊贩都笑了。
李勃和朗走出笑声的中心,走出笑声的涟漪。
大宁的街市和大景一样,热闹繁华,不在乎谁当皇帝,也并无什么天命所归。可周玄业为什么能赢,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孤可以做的更好吗?
街衢的尽头灯火寥落,只剩下几家卖黄纸的小店。
“一百斤。”李勃说。
朗没做声,眼神却在抗议。
李勃说:“给郭开元和前线的将士烧的。”死了那么多人,都是为了大景、为了孤死的。这点纸钱远远不够。
“烧不了那许多。”朗回答,中元节一夜功夫,就是烧到黎明,也烧不了那许多。
“我不知道他的祭日是哪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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