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鹤年是在,已是整整三个月后。
悠悠袅袅的箫声想起来的那一刻,李勃长长一段时间的神情落寞、抑郁寡欢都找到了理由。
箫声如春云翻涌,李勃骤然起身,酒杯碎了一地。四周的目光立刻粘了上来,她只好坐下,等一只曲子吹完,等下一个能够起身的时机。
“孤醉了,要去更衣,无需伺候。”三支曲子过后,箫声明显换了另外一个人,来处也从远处换为侧殿的高台上。
李勃一出大殿就拔足狂奔,越过小小的竹林、山丘。方才的箫声是从水榭里面传来的,鹤年就在对面的水榭里。
“多谢赵公子!”中官捧着一个锦盒,鹤年在行礼。
是赵思敏派来的,他倒听得出来好坏。
“陛下万安。”鹤年说。
李勃所有的矫情委屈一并用了上来:“你不来找我。”
“你是天子。”
“所以呢?你怕我,还是恨我?”
“云韶院非召不得入。”鹤年还是认认认真的表情,语气温和地说:“你想见我,总会来找我,你不想见我……”
我当然想见你!李勃眼泪落了下来,薄薄的脂粉一定花了,给手帕擦拭个干干净净。孤现在一定很不好看,都是早上嘲讽人吃汤饼的报应。
水榭后面是一片荒地。庄帝多英明,给他的子孙留了这么多荒地,让他们昏了头脑时好不顾礼法地一诉衷肠。
“谁病了?”李勃瞧见鹤年腰间挂着小小的药囊。
“已经好了。”他温和地一笑,叫她宽心,下台阶时,左脚迈出,眉间隐藏痛苦的神色。
李勃固执地要看看他腿上的伤口。
鹤年表示,只是练功太久了,早就没有大碍了。
就这样,琐事止住了所有未发生的,宏大的,虚无缥缈的争吵。
鹤年倚在一座腐朽的亭子边上,给李勃讲陈家过去的时候:幼年与哥哥一同读书游玩,父亲和母亲如何琴瑟和鸣,父亲如何在朝为官,母亲如何主持中馈。
讲到第一次抄家那天,院子里的黄狗追着父亲的囚车,追了好远好远,第二日才回来,一瘸一拐,顶着半只血淋淋的耳朵。讲外祖父死后,第二次抄家时,心爱的书籍纸笔如何被母亲提前焚毁,父亲传下来的宝剑有如何被人粗暴的折断,一直讲到覆巢之下无完卵。
“是廖广对不对?”李勃把问题咽了回去,不用问了。
鹤年的每一句话都在质证世间太污浊、朝廷太污浊,李勃很想努力证明自己不是污浊的一部分。
鹤年,我再也不会和你吵架了。爱一个人应当对他负责,为他思虑长远,应当无私给与。李勃心想,我能给鹤年什么呢?
公道。等孤成为真正的皇帝,孤会砍下好多头。廖广排在最前面。
爱情。等孤成为真正的皇帝,就遣散六宫……所有非必要人员,让你做孤的皇后。
李勃在沉默中确定了心意。只是此时,成事不说,未成的事情更不能说。
“鹤年,我有话和你说。”李勃说,“我想送你出云韶院。”
”还能去哪儿呢?“鹤年的眼睛里只有迷茫。
“你想去哪?”
庄帝的行宫依山而建。鹤年指了指高楼尽头的青山,目光却越过青山更远。
“不留在宫中?”李勃有些失望。
鹤年没有回答,不远处的台上亮了一盏灯,教习师傅在喊他的名字了。今晚是一场大戏,要接力弹唱到天明。
这场宴会后,李勃恢复了十足的精力。
好久没看见郭开元了,确切地说是郭开元好久都没有回宫了,李勃得多放点心思在他身上。
郭开元不是宫里已经被驯化的侍从,怀着婢妾的心思揣度争宠,因此寻常的施恩示好是全然没有的,李勃不用尝试就知道。
外面高门大姓的纨绔子弟、风流浪荡之辈,与烈马无异,再好的美酒佳人看多了也会烦腻,反正世间有无数乐趣向他们绽放,都城有无数大门向他们敞开。
李勃要抓住郭开元,就得抓住他的新鲜感。
最初,陛下是与别的女子不同,她会打猎射箭、会喝酒作乐,她无拘束、不做作,郭开元当然会觉得惊奇,可新鲜劲儿一过,外头哪个弟兄不能陪郭三郎喝酒打猎?
太多了。
还有什么是新鲜的?野心!有野心的女子或许有,有吞并宇内野心的女子全天下怕是只有她李勃一个,不过现在展露野心太早了,会惹来杀身之祸。
“替孤梳妆!”
李勃是顶着一头一身的盛装去见郭开元的。发髻梳的太高,抹了太多胶水,又硬又沉,脸上脂粉花黄,柔媚太过。
一见面,郭开元就递过来一身不起眼的旧衣衫,服色似乎属于某个小官。
“快换上吧,陛下!”郭开元的表情和声音都是上扬的,显然沉浸在某个即将发生的乐子里头。李勃只好把一身华丽的行头给脱了。翠鸟裙,织金羽衣,钗环手镯,丁零当啷,费事的匪夷所思。
两匹马在空旷的黄昏踏出阵阵足音,距离御道越来越远。
“去哪儿?”李勃在身后大声追问。
“等下你就知道了!”
郭开元是有备而来的,出城的令牌、出城的手谕全都准备妥当。
高耸的城墙逐渐隐没于黄昏中。
“是长阳营!”李勃一惊。不久前,她就是在这里赏赐酒肉,与众将士同乐的。这是她最不愿意胡闹的地方。
“使者下马!”还没走到栅栏,对面严厉高呼。
郭开元下马前去交涉。随即回来,打算扶着李勃下马。李勃一翻身,平稳落在地上。
“来这儿干什么?”
“陛下来就是。”
李勃给扶上一辆没有华盖的战车。
军营里四处篝火,众将士还未休息。
火光照亮车前的明黄旗帜。
“是天子!”有人从埋着白薯的灰烬和火堆中回过头来,然后是第二个。
几十双、几百双、几千双眼睛,在外围还有更多的眼睛和耳朵。李勃有种汗毛竖起的感觉,说不出是激动还是害怕。
还有,郭开元是怎么想办法搞定这一切的?深夜入军营,李勃真有点嫉妒了。
“陛下!”
“陛下!”
越来越多的声音从四处想起,这些眼睛是友善的、欢迎她的、赤诚的。看来上次她给他们留下了一个好印象。李勃一惊忘了头上的高发髻给头盔压的生疼。
她选择一处普通篝火,席地而坐,大口地吃着将士递过来的白薯,烫、噎。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岂曰无衣……”
四周的歌声如钢铁流淌古朴有力,催人奋进,是众将士临时起意要为陛下高歌一曲。
郭开元自然而然地加入了有天南海北音调汇聚的歌声洪流中,不知何时,李勃也已经唱了起来。
郭开元总是有备而来,歌声落下,美酒已经端了上来。
“共天子饮,与天子盟!”
“共天子饮,与天子盟!”
杯盏落地。
“大景河山如画,天子万年!”
“天子万年!”
火焰照耀着一张张脸孔,火红的、金色的,殷红的……没有人能不为这样的场景陶醉。年轻的、热爱武力和权谋的李勃永远都忘不了这个瞬间,这是做帝王最快乐的时候。哪怕身为阶下囚,也忘不了。
“宫中这么多趣事,殿下那时一定过得很快乐。”洪铭切下一大块鱼腩,放到李勃得盘子里。
“正是。”李勃闭上眼睛。
李勃那时候还没有想透郭开元为什么会安排这样一场活动。
讨好她?不太像,他一连半个月都不在宫里,彼此连面都不见。
试探他?也不对。郭开元在现场欢快的载歌载舞,已经忘了陛下就在身旁,根本没工夫察言观色,继而分析。
结束了。
黄昏探营还罢,夜晚留宿军中是万万不能的。
李勃不准备大张旗鼓的回宫去,郭开元也深以为然。
两个灰扑扑的人影骑在马上一路往里仁坊去。那里有私酒贩子、私肉贩子、私盐贩子,所有未经合法纳税流入景国的好东西,应有尽有。白日里安静,夜中如火如荼。
不过,李勃什么也不需要,对于一个君王来说,有什么东西能比家国天下更好,受人爱戴更好的,刚刚的一瞬间,她已经尝过滋味了。
“买些糕饼。”李勃停下马,对郭开元解释道。
里仁坊连糕饼店铺都一身反骨,专门拣夜里开门。糕饼倒是极好的,玫瑰馅儿又香又浓,饼皮软糯洁白如□□。上官朗很爱吃。上次宫里的那些都被他吃了,要么就是韩嘉。
“郭三郎,身后跟着的小娘子是哪家的?”有人调笑着打招呼,以为李勃是一位里曲歌姬。
“哎呀,莫开玩笑。”郭开元也不当一回事。
“郭三郎,怎么就开不得玩笑了。难不成是你娶了的,是你妻子?”
“他如今净身进宫伺候了,还哪有妻子了?”
有人快嘴快舌打趣:“伺候是真,净身大可不必!”
“那可说不准,一个皇帝要掰给八百个人用。郭三郎年轻,哪里熬的住,自然在外头另娶一个便是了,这有什么稀奇?小娘子,我问你,做郭三郎的妻子好不好?”
围绕着两匹骏马,爆发出粗野的大笑。在这个不法之地,李勃居然觉得氛围平静温馨。
“什么?”做什么?李博想也没想过。不,才不!孤是天子,谁的妻子都没有必要做。李勃的心里装着方才的军营千堆篝火,再好的人家灯火也比不过。
新手缺乏经验,其实到了这里已经隐隐要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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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岂曰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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