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负之争是李勃郁郁寡欢的少年时代的终结。自此，那些数不清的折腾全都烟消云散。
这一年，李勃长高了，也想开了。
五尺三寸的人，一身戎装站在林间长啸，猿猴野兔黄羊惊得四处奔走。上林苑比书本更有益处。上林苑里的危岩比太祖年纪还大，比琼华阁最老的书还要老，在岩石上头一站，千秋万代，都成了过眼云烟，清风涤荡的人心胸开阔。
赵纯如何？期货死人预定。廖广如何？黄土已埋半截。要不了十年、二十年，都将成为冢中枯骨。而到那时，她李勃才二十六，三十六，正是当一代英主的年纪。
所谓君王，当有百折不挠之志，何必畏惧眼前的琐碎困局。
楚庄王以鸟喻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汉武帝有窦太后和外戚掣肘，动辄不自由，不过是转头去姐姐的府上临幸卫子夫去了。
时间在我，李勃豁然开朗。自出承天殿，便日日往上林打猎去。
“陛下也喜欢打猎。”洪铭说。
“孤不敢同陛下比肩。”李勃就着糕点：“孤王当年也不过是耽于游猎的昏君罢了，岂敢攀附陛下圣明。”
李勃望了望外面落雪的天气，继续说到：“最好的是冬猎。一人一马，沿着冰冻的河流走入深林，将一把盐洒在雪地上，人埋伏在密林里头。过不了多久，就有嘴馋的猎物出来了，黄羊和山猫最喜欢舔盐了。这时候，白羽箭一击即中，箭簇没入骨头。走上前去，拔出箭头来，鲜红的羊血喷射在洁白的雪地上，耀眼至极，人瞧了这样的画面，魂魄都要出窍了，真乃极乐。”
洪铭不知道该怎么接，大概是为昏君的残暴行为增添一笔吧。
“殿下和郭开元是打猎认识的？”
“不是。”
“不过，孤确实打猎遇到过人，还差点丢了性命。”从洪铭的问话，李勃揣度出，那一场猎鹿被记录在起居注中了，只不是史官对事情的判定和当初的李勃一样模糊。
“就是孤十六岁的开春，正二月，上林苑地势高，背阴处雪还没有化。百兽饿了一冬天，都出来觅食了。一个早晨，孤就猎到了两只兔子。”
“殿下得射之正。”
“也不行，跟着的几个小黄门是岩城人，那地方暖，一到雪地里个个打滑跌跤，弄出好大动静，野兽都给吓跑了。孤就不许他们跟着，一个人往岩石高岗上走。远远一看，一窝兔子在石头后面躲风呢，七八双耳朵立着，孤可高兴坏了。一箭双雕。”
“殿下箭术精湛。”
“哎，打兔子算什么本事。你猜怎么着，孤一抬头，瞧见好大一只白鹿就在几丈外，静静地盯着孤看。”
“祥瑞之兆。”洪铭到底是有些做翰林的本事在身上的。
“孤抬起弓箭，猛地一拉。箭还在弦上，耳边一阵风掠过，鹿死了。”
洪铭点点头，李勃说的事情和景国起居注里写的对得上，“射箭的人是谁？”
“孤哪知道。再说，孤的上林苑来去自由，勋贵子弟来此射猎到就和回家一样。真要追究，抓个百八十人不是问题。”
“殿下再没见过这人？”
“没见过，再也没见过。你想，这人闯了大祸，差点给孤脑袋开瓢，差点、差点弑君呐，以后还哪敢现身！”
“也是，也是。”
线索断了，洪铭一时之间没什么可问的了。
新煮的茶香气四溢，在殿里升腾起一股热流。
那是李勃第一次遇见郭开元。
箭簇从耳畔如冷风掠过，正中白鹿，血飞溅了一地。
李勃恼怒回身。
那人生的魁梧英挺，骑在马上，弓箭也没来得及放下。
“你伤到了没有？”他骑马奔过来。
和在宫里大部分时间一样，李勃穿没有龙纹的男装。有没有侍卫跟着，叫外人很难确定具体身份。郭开元仔细瞧了她一眼：很明显是个年轻女性，面目姣好清丽，身姿高挑玉立，如一支梨花。方才生死已在方寸之间，可她回过头来却面不改色，只是很警醒地弓箭拉满，不曾放手。是个好猎手，很有意思，因此他改了口：“你父亲是哪一位？”
大景和旁的国朝没什么不同，贵族子弟见了面，总是要先问候父亲的。很显然，要不是她父亲身份高贵，眼前的女子也没机会和自己一样到天子园林来偷猎。
李勃不答话，只是冷冷地瞧着他。鹿是天子之物，他给放冷箭射死了，过程中还差点搭上她这个天子。还有他的那匹马真令人嫉妒，皮毛油亮，步履轻盈俊逸，皇家马厩里头没有一匹比得上的。
“我不是故意的。”那人走进了，下了马。
他留给李勃的第二印象，比第一印象更恶劣。一个眼神，跟着的仆从立刻接过箭袋，挽好缰绳。另一个，则熟练地跪下去，给他当下马蹬，显然都是被调教熟了的。这些小事，都要差遣人，还是用眼神差遣。李勃不平极了，他是废物吗？打猎还要一群人伺候，连孤都是亲力亲为。
那人也看清了李勃望向自己马匹的奇怪目光，“它叫层云，西域来的。我刚才实属不该。鹿归你了，还有这匹马，赔给你。”
我不要。李勃想说。
“我家中还有好几匹，算我赔罪。”郭开元很慷慨，这样的宝马都可大手一挥赔给别人。
李勃接过缰绳，策马而去。留下那豪客与李勃的紫豹马在原地大眼瞪小眼，随后，紫豹也追随李勃，扬长而去。这人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在给他一万年也成不了贤臣，自己毫无扮演明君的必要。
银鞍白马如流星。人人都说天子富有四海，上林苑的风把李勃对这句话残存的信任给消灭的干干净净。
李勃没问对方的名字，也没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
因此，她那时候，还不知道偷猎的人就是郭开元。
“殿下不担心是有人故意谋害？”洪铭忽然想起来什么。
“不会，没人会干毫无好处的事情。”傀儡君王这个项目，众大臣已经通过“侍从”入股，此刻，再暗中给李勃一箭，那真成了赔本买卖。
日头已经有些西斜了。洪铭拿出一沓翰林院的青玉纸来，“殿下有什么遗漏的，若是明日想起来了，再做补充。微臣告退。”
李勃点点头，心中对怎么应对茫然无措，究其原因，她实在搞不清楚周玄业为什么毫无理由地死死盯着郭开元这个目标。
“光顾着说话，都给忘了。采莲，去拿来。”李勃说。
难得的一整张黑熊皮褥子，黑的泛蓝，周身没有一处箭孔，洪铭看了啧啧称奇。
“孤昔年自己猎的。箭正好射到熊嘴里，一箭封喉。”
“真难得。”
“好久没活动筋骨了。”李勃看着洪铭微笑，“特地找出来送给洪大人，总有三四年了，还好存放的不错。”
洪铭推脱贵重，不收。
“不不，是给令堂的。”她这些时日非常曲折地打探到洪铭的老母亲有老寒腿，而洪大学士孝子名声在外。
“那，那，微臣真是恭敬不如从命了。”洪铭有些局促，“殿下喜欢打猎，或许到了秋天，陛下打猎也会叫上殿下一起的。”
但愿你说话算数，更但愿你说话有用。李勃没有多说。天长日久，几十万两白银可用，不怕洪铭不肯美言，只怕洪铭在周玄业那里没有美言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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