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青崖山的松针上缀着露水,风吹过便坠在衣襟上,惊得谢知水打了个哆嗦。
她蹲在坡上,袖口挽至肘弯,指尖拨开缠络的藤蔓,脚边一丛白瓣黄芯的忍冬开得正盛,清甜香气充斥鼻端。
“总算找到了。”谢知水掐住花茎往上轻提,将两三朵花苞连着摘下,花瓣未掉一瓣。
身后传来轻浅的脚步声,她闻声转头,见柳从云逆光提着竹篮走近,那张脸实在惹眼,肤色瓷白,唇若涂脂,琥珀色的瞳仁浸着水汽,鼻梁秀挺却不锋利。
若非谢知水打小同他爬树掏鸟窝、在田埂上追着蝴蝶跑,单看这张貌若好女的脸,定会将他错认成养在深闺的大户小姐。
柳从云弯腰想碰花瓣,谢知水忙拍上他手背。
“寻常随处可见的忍冬,今日费了老大劲才寻得这一丛,你轻点碰,这花瓣嫩得紧,本就值不了几文钱,掉了瓣更卖不上价,到头来只能自家煮水喝。”
柳从云收回手,只静静看着她:“这时候的忍冬最好,白黄相间刚显色,清热解毒很管用,前阵子张阿婆说咽喉发紧,正缺这个煮水喝。”
谢知水手脚利落地把花放进篮子,直起腰时,忽然瞥见身旁老槐树的树皮翻卷开,树干底部绕着圈深痕,她伸手去摸,指腹触到一层黏腻触感。
什么东西能将这棵三人环臂才勉强抱住的树,弄出这样的痕迹?
思索间,眉心忽觉一热,谢知水抬头,见柳从云的脸近在咫尺,指尖还悬在半空。
“小心脚下。”他说着退开半步,谢知水转头,才发觉脚边有个半尺深的坑。
她后退两步,抱臂笑道:“小云你胆子也太小了,这点小坑哪绊得住我?前不久咱们帮张猎户背兽皮下山,那么陡的坡,可是我牵着你走的。”
柳从云闻言抿嘴浅笑,目光落在老槐树上:“这痕迹像是妖藤缠出来的,春夏之交这东西长得疯,前两年镇上李伯家的柴房,就是这时候被缠塌的。”
谢知水顿住,手在衣角蹭了蹭:“妖藤啊?前阵子我帮酒楼晒干货,在后院见着枝更粗的缠在院墙上,都快爬进窗了,最后还是我用柴刀劈断的。”
话刚落,柳从云突然惊呼一声,半个身子往下滑,谢知水眼疾手快,攥住他手腕往回拉,借着巧劲将人拽了上来。
柳从云揉着手腕站稳,额头冒了层薄汗:“阿水幸好有你,我要真崴这一下,下山肯定难。”
“就算你崴了也无妨,反正我力气大能背你。”谢知水拍掉他身上的土粒草屑,指向另一侧山坳,“那边忍冬长得密,咱们抄近路过去多采点,赶在药铺关门前还能多卖两个铜板。”
柳从云面色犹豫:“可那里常有磷火出没。”
谢知水噗嗤一笑,弯腰捡起根枯枝在手里转了圈:“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好啦,你要是怕,我给你哼段小调壮胆总行了吧?”
柳从云嗫嚅道:“你给我唱歌,不是更吓人么......”
谢知水没听清,转身用树枝探路往山坳走,走两步后回头,见他还在原地,便挥手高喊。
“再磨蹭,柳姨该以为咱俩在山上偷懒了!快点快点,她昨日买了一大篮樱桃,咱们早采完早回去吃!”
两人并肩往山坳走时,风里忽然飘来股烟味,带着点焦糊气。
谢知水脚步一顿,眉头皱起:“这味道闻着不像谁家做饭烧糊了,倒像是走水了。”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柳从云紧张道。
谢知水侧耳细听,山下隐约传来人声,她拉着柳从云往坡下跑,行至半山腰,便见青川镇方向,有户人家的房子正冒黑烟。
恰在这时,一个穿粗布衫的汉子往山上跑,看见他们就喊:“谢丫头!小云!快帮帮俺家月娥!”
谢知水急忙迎上去,把腰间水壶递给他:“王二哥你先喝口水,镇上冒烟的那户是你家么?”
王二没接,喘着气摆手:“不是俺家,俺出门时瞥见西头老张家冒黑灰,没见火光,但也顾不上去看了。”
他语速急促:“月娥从昨夜里就不对劲,反复被噩梦惊醒,醒了没一会儿又睡过去,今个儿怎么喊她都喊不醒,跟被什么勾了魂似的!”
谢知水拍拍他的肩:“莫急莫急,我跟你去瞧瞧,许是这季节潮气重,沾了些阴邪气,我画道符驱一驱,保管她醒过来。”
柳从云扯住她袖子,低声说:“你那符都是唬人的,上次李阿公的鸡丢了,你画了符,最后不是我帮你在他家柴房找着的么?”
谢知水回头冲他眨眨眼:“唬不唬人另说,我先用它稳住王二哥的心,等会儿你机灵点,看我眼色摸脉象,咱俩从小就这么搭,不会出错的。”
晨雾被阳光渐次驱散,金辉漫过青川镇的黛瓦,三人终于踏上了镇口的青石板路。
往常这时辰,镇口老李头已系着蓝布围裙守在油锅旁,金黄面坯入油便滋滋翻卷,焦香混着麦香漫遍整条街巷。
王阿婆会搬个小马扎倚在门上择菜,见谢知水跑过,总笑着扬声喊:“丫头慢些,别摔着!”
可今日,巷子连半声犬吠都无。
老李家灶台上的瓶罐东倒西歪,王阿婆的菜篮翻在墙根,菜叶沾着湿泥蔫蔫耷拉着。
整条巷子静得发闷,唯有他们的脚步声“踏、踏、踏”,每一声都敲得谢知水心头发紧。
王二在前头脚步匆匆,不时回头张望,谢知水放缓步伐,轻声道:“不对劲。”
柳从云立刻驻足,声音压得更轻:“早晨上山时,我还听见张屠户吆喝着中午要杀猪,怎么这会儿半点动静都没有?”
谢知水正欲接话,一股阴寒骤然顺着脚底窜上脊背,她心口猛地一缩。
“谢丫头?怎么不走了?”
王二的高喊声从前方传来,谢知水却没应声,她猛地攥住柳从云的手,触到满掌滑腻的冷汗。
“跑!”
话音刚落,她已拉着柳从云冲了出去,雨后的青石板滑得像抹了油,两人脚步声乱成一团,谢知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到医馆,快见到柳姨,千万……千万不要出事。
医馆的木招牌歪挂在门楣上,大门虚掩着,“吱呀”一声推开后,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窜入鼻腔,混着草药苦香和若有若无的腐气。
这味道呛得谢知水喉间一阵翻涌,她强压下呕意,攥紧柳从云的手。
两人踩着厅堂的青砖快步穿行,院中的老槐树下,赫然缩着一团黑物。
那东西佝偻着脊背,指缝间簌簌落下暗红碎末,喉间滚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破旧风箱在拉扯,每响一声,谢知水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娘!!!”
柳从云嗓子嘶哑的像被砂纸碾过,他死死攥着谢知水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浑身筛糠似的抖,突然整个人往前栽去。
谢知水左手猛地捞住他后领,右手摸向腰间柴刀,“噌”地一声,寒光劈开院中阴翳,刀刃映着槐树叶的碎影,也映出她眼底的决绝。
那黑物邪异无比,她也害怕,可柳从云在身侧,柳姨还在树下,她绝不能退!
刀锋刚亮,那团黑物骤然动了,一阵阴风卷着槐树叶扫过,谢知水只觉眼前一花,那东西竟化作一道黑烟,瞬间消失无踪,只留下满院挥之不去的腥甜。
谢知水扶着昏死过去的柳从云,脚步沉得像灌了铅,已是春末夏初,她却浑身冷得发颤,脚下的青砖似在顺着鞋底往心头渗凉气。
她不敢看树下的人,眼睛却不听使唤地黏了过去。
地上的人蜷着身子,鬓角那支常戴的桃木簪断成两截,断面浸着暗红血渍,凌乱的发丝黏在毫无血色的脸上。
“......柳姨?”
她轻轻放下柳从云,蹲下身,指尖颤抖着悬在柳姨鼻上,迟迟不敢落下。
指尖刚触到那片皮肤,便猛地缩回——凉,凉得像浸在深冬寒潭里的冰,连一丝气息都探不到。
“轰”的一声,谢知水脑子瞬间空白,她望着柳姨涣散的瞳孔,眼前猛地一黑。
手中柴刀“当啷”一声砸在青砖上,脆响刺破死寂,却没能拉回谢知水的神,她身子一软,直直倒在被血浸透的土地上。
“谢丫头!谢丫头!”
一道焦急的喊声由远及近,谢知水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了里衣,胸口还在突突直跳。
王阿婆翻倒的菜篮仍斜倚墙根,沾泥的菠菜叶被风推得蹭过青石板,留下一道湿痕,阳光斜斜切进巷口,在地面投下树影。
王二跑到她跟前,额上的汗顺着颧骨往下淌:“你俩咋摔倒了?”
“柳姨……”谢知水喉间发紧,余光瞥见瘫在地上的柳从云,她无暇细想方才是幻觉还是梦魇,转身就往医馆冲,青石板的湿滑让她打了个趔趄,脚步却没慢半分。
医馆的门依旧虚掩着,谢知水疾步穿过厅堂,院中静得诡异,风像被掐断了喉咙,树叶纹丝不动。
她攥紧柴刀,步步挪近,目光死死钉在树下。
一团黑色影子正蹲在树根,肩背不停耸动,黏腻的吞咽声在死寂中无限放大。
柳姨的身体横在它几步外,青布裙被血浸透,晕开大片暗沉的红,右手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孽畜受死!”
谢知水一声暴喝,身形疾冲而出,柴刀带着风声劈向黑物,却扑了个空,那黑物竟如鬼魅般瞬间绕至谢知水身后。
一股浓烈的腐臭腥气袭来,她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回身横砍,却只劈中几片飘落的槐树叶。
再回头,黑物又回到树下,它缓缓抬头,谢知水终于看清,那是一张模糊的人脸,眼窝深陷,淌着乌黑的血,嘴角咧开诡异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它伸出枯瘦如柴的手,直直往柳姨身上探去。
“不准碰她!”
谢知水扑过去,想把柳姨拉到身后,指尖刚触到她衣袖,就被一股蛮力狠狠弹开,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撞上,闷痛瞬间蔓延开来。
她踉跄着后退几步,背脊重重撞在青砖墙上,喉头一甜,腥血涌上舌尖,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黑烟裹着阴风再次卷过,柳姨身体轻轻一颤,那黑物又化作一道残影,从院墙上翻了出去,再无踪迹。
谢知水跌跌撞撞跑过去,跪在地上,颤抖着握住柳姨的右手,费力掰开她僵硬的手指——几颗被碾碎的樱桃滚了出来,软烂的果肉混着紫红汁水从她们指缝流下。
谢知水的心像被重锤狠狠砸中,疼得她喘不过气,她盯着被血染红的土地,下一秒,地面直直朝她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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