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在最终没有回那通通话,梁艳也没有再追问。
因为身边出现了和畅,像是有了锚点一样,她的心神不再轻易就被扰乱。
从前或多或少都会被这些外界因素所影响,每次通话结束都要陷入混沌状态,遭受灵魂三问的拷打,情绪一下跌到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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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因为两个人都要例行开会,所以和畅稍微早点出发去接李思在。李思在刚系好安全带,早餐就被递到了面前。
三个包子外加一杯豆浆。
手心立马传来一阵暖流,李思在道谢之后转头问和畅:“你吃过了吗?”
“嗯,吃过了。吃的胡辣汤,味道挺不错的,就是不方便给你带。”和畅目光直视前方,说话的时候会注意减速。“这家包子不错,豆浆也可以,香醇浓郁,你尝尝看。”
周六在李思在家里和畅见茶几上有牛轧糖,想着她应该还是喜欢吃甜食,所以豆浆加了糖。
话语间李思在正好吮吸了一口豆浆,甜度适中,口感的确像和畅说的那样香醇浓郁。很多家豆浆都会掺水,有的掺得多了容易变泔水味,久而久之她很少在外面买豆浆了。
李思在咬开其中一个包子,是她最喜欢的青椒茄子馅儿。
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被人这么照顾生活的细节了。
车子突然停了下来,李思在不解地看向和畅,只见他蹙起了眉,伸手关掉了车载音乐。
《水边的阿狄丽娜》戛然而止,和畅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前面好像发生了交通事故。”
李思在闻言看向前方,越过重重阻碍看到十字路口转弯处有一辆电动车倒在地上,在它不远处是一辆白色的小轿车,看起来是司机模样的男士和交警在交涉,没有看到现场的第三个人。
李思在看不得这种场面,她会怕这看不见的第三人躺在地上。上班已经四年,路遇过不下五次交通事故,她基本不会围观,除非是想要确认人员是否安全。
“唉。”和畅叹了口气,李思在看过去。
“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应该不会有事吧。”和畅的眉头越发蹙紧。
“会没事的。”李思在轻声道,手里的早餐顿时没了味道。
有那么一瞬间,她怕和畅脱口而出的话,怕和畅不是她所想的那样,怕和畅和她选择没有继续来往的那些人一样,让她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
曾经有位朋友发过一条动态,谴责因为前面发生交通事故,眼看着自己上班要迟到了。
李思在至今记得看到这样一条动态时心中涌上来的阵阵恶寒,不能理解人为什么可以如此漠视别人的生命,无视他人的痛苦遭遇。
步入社会后她多次因为类似情况止步社交线,觉得突然某个瞬间就不认识某个人,感到心灰意冷从而对世界幻灭。
又或者上网冲浪看到一些惊天言论,怀疑好些个人类只是披着一张人皮,内里不知是何魑魅魍魉。
车里一片静默,李思在凝神注意窗外动静,只要没听见急救声,情况就不算太坏。
一切如李思在所料,大概五分钟后,路障解除交通恢复。
车子启动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吁出一口气。李思在继续吃早餐,和畅的眉头舒展开来,重新开启播放键。
古典音乐在车内静静流淌,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不断倒退,倒退,直到沿途生长到塞纳河畔,叶声簌簌、流水潺潺,一片祥和景象。
两个人都是提前出门派,所以此行并没有迟到。和往常一样,到单位时距离上班还有十来分钟。
例会上主任强调了重点型号生产任务之后,宣布一个月后所里要迎来五年一度的保密审查,全体职工都要为此做好万全准备。
底下顿时听取啊声一片。
主任又讲为保证通过率,从下周开始每周都要进行保密考试,时间安排在周五下午,大家下去好好准备。如果合格率不达标,考试频率会安排地更为紧密。
于是啊声一浪比一浪高。
散会后李思在就开始头疼,想到和畅也才入职,应该还没开始定密,于是边往工位走边给他发消息询问。
和畅秒回:「还没考呢,九月底有安排新职工统一考试。」
和畅的岗位是硬件电路工程师,他刚入职不到一个月,试用期的三个月是最轻松的时候,只需进行一些企业认知以及岗位职责之类的培训活动,方便新职工更好地融入环境。
看到调度抱着一摞小白皮书走来,李思在头更疼了。揉揉太阳穴之后,立即投入到工作之中。
快到饭点的时候李思在看了下今天的菜单,有她喜欢吃的爆肚面,打算掐着点火速冲向食堂,去晚了可就没了。
下午临近下班时和畅发来消息,问李思在今天加班吗?
等李思在看到已经是十几分钟之后她准备去食堂吃晚饭的事情了。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李思在回复完和畅之后,看到房东发来一条语音消息,她拿起手机听筒对着耳朵。
房东阿姨说她女儿要出国留学,她打算把这套房子卖了,到期了就不再出租了。还说如果李思在能提早找到房子,会把没住的房租退给她。
房子九月底到期,还有一个多月,李思在边吃晚饭边考虑最近下班得找房子的事情,最好就在小区找,她在这里住了两年已然习惯了,懒得折腾。
吃着饭母亲李真发来视频,李思在摁掉了,打字回复说在加班,下班后打过去。
李思在从来不在公开场合和家里联络,她不喜欢泄露任何家庭生活,尤其是一开口就泄露。
自从本科来到夏城特别是工作之后,李思在几乎从不讲方言。
她觉得这样有利于她在精神上与原产地做好切割,过她焕然一新的生活。
被催婚后这种体悟尤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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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到家已经八点半,李思在刚到家就打了视频过去,对面很快接起。
照常寒暄几句之后,李真切入正题:“前几天你舅妈说,想给你介绍个对象,她跟你说了没?”
李思在就知道会是这件事情,父母很少主动给她打视频,几乎都是她周末有空打过去。
更不会具体到生活细节,每次都是官方的几句车轱辘话:吃了没?按时吃饭,不要熬夜,少玩手机,把自己照顾好。
像添加了常用话术的机器人,通话需要开场白和结束语,以免无话可说,抑或是对话太过僵硬。
干巴巴的问候语情感干涸,听得人心田龟裂成一片一片。
李思在每次和家里通话,都不由得生出一股闷气来。
她因为工作饱受压力,因为现实陷入泥沼,这些他们从来都关注不到,她也无从说起。
李思在悲哀地发现,自己跟父母之间已经无话可讲,他们的期盼她无法满足,她的愿景他们无法接受。
她在父母眼中已然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是提起来就会叹气的大龄剩女,村子里唯二没有结婚的女性,是一个她回村还不如不回、尽量减少存在感的笑话。
她只要不结婚,就会让他们抬不起头。
她考了好大学,进了好单位,然而不打算完成结婚生子这道终极考核任务,不符合社会期待,她前二十五年的努力成果被全然抹杀。
她所认为的真正开始自由人生的二十六岁,在父母眼里是她烂掉的开始,此后一年比一年更为糟糕。
每次遇到面对父母,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状态不稳,理智全无,混乱无序。
不难猜到舅妈事先跟父母打过招呼才来跟她通的话,想到这一层面之后李思在又是气上心头。
又是父母背着自己和别人串通一气的感觉,又是她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是父母所有物的体会。
总是如此,最该父母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时候,父母总在对面。成长过程中边界一直被破坏。
无法感受到被爱、被呵护,以致无法正确建立自我高墙、竖起城防,学会自我保护。
李思在不是没有预想到这次通话的主题,可就因为始终无法建立起自我中心意识,所以无数次好了伤疤忘了疼,世界被反反复复入侵。
那根脐带看似自出生就被剪断,实则只要父母仍在世一天,她就无形中受其牵连。
每每思至此,李思在心底都会迸发出一股短暂而又强烈的自毁冲动。
这股冲动来源于一种反弹力量,一种她对于自由的渴望。渴望的程度越深,力量蓄积得越大。
她总觉得,心底的这团火迟早有一天会自燃,不加控制地,不假思索地。
“提了一嘴,我当时有事在忙,就没继续聊了。”李思在有点烦,但是没有表露出来。
“有啥事啊,大周末的,你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自己多上点心,别老让人给你操心。”李真
又开始絮絮叨叨。
话句句像倒刺,在她心上根根竖起。是难以忽略的不适和刺痛。
李益民也在一旁搭腔:“就是,村里没结婚的女娃,就剩下你跟斜对面那个瑶瑶了。”
这个瑶瑶李思在知道,比她大八岁。她不经常回村,村里很多人都不怎么认识。印象中见过她才不到三次面,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尽管两家离得近,但毕竟相差这么多岁,人生轨迹没有重合的部分。
李思在之所以知道这个瑶瑶,是因为在这个“瑶瑶”三十岁的时候,父亲李益民曾在自己面前提起过她,用一副十分哀愁的语气说谁谁家那个瑶瑶,“都三十岁了,还不结婚。”
当时二十二岁的李思在听到这句话,一身反骨铮铮作响,回嘴道:“说不定我三十岁了也没结婚。”
或许是因为一贯厌恶农村人背后说三道四的不良习气,又或许是觉得结不结婚、三十不三十岁的都不是什么大事。
人不一定非要做什么。
而且别人怎么样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有什么资格对人品头论足。
如今李思在也快到三十岁,变成了第二个“瑶瑶”,那个被全村父母当做警示耳提面命自己的女儿的、传说中的“瑶瑶”,她突然觉得心中一阵畅快。
一种复仇般的隐秘快感。
所有人在对别人施以言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被反噬。
“你们操的闲心,三十怎么了,我又不是活不到三十岁。”李思在已经憋着一股闷火,嘴上却是开玩笑的语气。
“现在人结婚都晚,要么干脆就不结婚,都是很正常的事,时代不同了,不要老用你们的旧观念去要求现在的年轻人。”
李思在觉得实在神奇,自己是什么时候养成这种“和父母以调侃的语气互相伤害”的沟通方式的?就是因为好好说话从来都不会被认真对待吗?
真是离奇。
真是畸形。
真是让人对组建家庭、延续亲子关系,望而却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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