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师,我想听你讲你的故事。”
小柳易趴在课桌上,努力滚动眼珠,既想舒适地趴着,也想看着唐老师,表情便非常怪异。鸡鸣声还没停止,天边尚有雾蓝色的封边未褪去,她总是最早到的小孩,唐老师也是最早到的老师,这是她们之间的秘密时间,是她们短暂逃避的闲暇。
唐老师走到她身旁的座位,也趴下来,面对小柳易,这样既可以趴着,也能看到对方,小柳易终于不用努力翻白眼了。
“我和你一样,也是这个村里出生的,有个强势的爹和不理人事的疯娘,到外面读书,又考上了回村的编制,成了一名教师,我说过很多遍了呀,还有什么想听的?”
小柳易一眨不眨看着,“你讨厌你的爸爸妈妈吗?”
“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什么意思?”
“父母虽然有不对的地方,但毕竟是我们的父母,多劝一劝,会慢慢好起来的。”
小柳易滚动眼珠子,又问:“他们不听话怎么办?”
唐老师笑孩子的童言无忌,也笑自己幼稚的期待,轻声反问:“父母怎么会听孩子的话呢?”
柳易以为得到认可,便肯定地下了结论:“他们不会听孩子的话。”
“是呀,我们是他们高人一等的证明,他们不会听的。”
小小的脑袋搁在瘦弱的胳膊上,柳易不能理解,只是想到什么就直白地问出来,她又问:“但你还是回来了,为什么不跑掉呢?”
“跑掉妈妈会哭的呀。”
“不跑自己会哭的呀。”柳易说道,毫无顾忌,反正这里没有其他人,而她和唐老师是绝对互相信任的伙伴,不必担心被出卖。
温润的液体沿着眼角滚落到胳膊上,又渐渐在滚动中干涸,只是一滴很小的再寻常不过的眼泪,当事人都不觉得自己在哭。
“小六一……”唐老师眉目垂落下来。
“唐十一十五老师。”
“这是什么称呼?”
“我是六月一号生的,你是十一月十五号生的,你叫我六一,我叫你十一十五。”
在小柳易的眼中,唐老师和自己是平等的,或者说小孩并不知道什么是平等,只是想要自己和朋友一样。
一样。
人类终其一生,上下数万年求索都寻求不到的真理,在孩童时期早已被短暂而坚定地执行过。
老师无奈一笑:“等你长大了,给自己改个名字。”
课本上的柳树飘飘,一团新绿,柳易没见过柳树,但听说柳树叶子可以吃,柳枝插在土里就能长出新的树,非常顽强的植物,古人还喜欢折柳送别,柳字也是留字。
虽然折了的留还能不能留下另说。
柳易斜着眼睛看向课本封面,眼珠滴溜溜一转,说道:“我喜欢柳树,我要叫贞柳柳。”
小孩子很单纯,只是出于喜欢,没想太多。
唐老师一想,建议道:“‘柳易’怎么样,和你的名字读起来差不多,以后我可以当着同学的面光明正大喊你柳易,别人还以为我大舌头读音不对,这样新名字就可以天天用,不用藏着等长大了。”她眯起眼睛补充了一句:“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哦。”
“那我以后就叫柳易了!”
她高声宣布自己的将来。
【很好,雏鸟迈出了独属于自己的伟大一步。】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或许大家都能知道,众所周知,从苦难中开出的花美丽动人,只是苦难埋葬过的花苞更多。】
高考结束后的夜里,柳易偷偷来和唐老师告别。
她靠在唐老师怀里,感受到清晰的肋骨硌在自己胸膛,一个干瘪的、空旷的臂弯,她在这样的臂弯里长大成人了。
老师还是老样子,住在学校宿舍,以前还会不时回家照顾下父母,自从母亲离世后,她便很少再回父亲家,也因为种种不愉快的家庭矛盾,她的厌食症更严重了。
柳易心中有怨气,唐老师不肯和她一起离开,嘴上就没有了控制,“唐老师,你没能劝好你的父母,现在不仅妈妈在哭,你也在哭,爸爸也哭了,没有人过得好。”
“或许你是对的,我逃不了,哪怕去到世界尽头,也有无形的丝线捆扎在我的心中,蔓延的根系可以轻易找到我,叫我回乡,回乡,回父母身边。”
“唐老师,你没有田,没有房,还能叫故乡吗?”
又将她问住了,柳易总是可以轻易提出她难以回答的问题。
“别怕。”唐老师倔强地说:“法案已经在完善了,女子也有平等的土地继承权,再等等,再等等。等一块自己的地。”
“或许有地了我就能吃得下饭了。”
柳易摇摇头:“我觉得和有没有地没关系,唐老师,你在怨恨你自己。”
父女亲情中掺杂了复杂的爱恨,唐老师哪方都无法舍弃,只能把怨恨的针尖扎向自己。
沉默许久后,她败下阵来。
“柳易,或许你是对的,你走吧。”
“走一走我没敢尝试的另一条路,这样等你遇到另一个我们,就能有更丰富的经验教给她。”
柳易点点头:“已经把要紧的东西都带上了,我明早就走,悄悄的,谁也不告诉。”
随即两人又岔开话题,开始聊些轻松的事情。
夜深人静,两个人躲在安全的小窝内轻声絮语,不知不觉屋外传来一声嘹亮的鸡鸣,晨光透过窗帘,将两人的脸照得轮廓分明,一夜已经过去了。柳易眼中含泪,做最后的告别:“唐老师,你要等我,至少也要等到看着我走到结局,看看另一条路的尽头是什么。”
唐老师拍拍她的后背,安慰她,“没事的,素菜和水还是能吃进去一点的,你多分享点日常,或许我会好起来。”
天越来越亮,已经快要五点了,夏季的夜晚总是短暂的,纵然不舍,一拖再拖,柳易最终还是离开了唐老师的宿舍,去赶最早的一班车。
【柳易不像李暮,柳易的生存环境,她的能力局限,她受到的教育方式,都引导她只能用更极端更野蛮的手段。】
那是柳易面临的又一大坎,学校要拆解整合,她们的学历即将变为一张废纸,还被要求强制就业。
面对从未遇到过的巨大变故,她们不止所措。
她们什么都怕,每一步都小心谨慎,用尽全力才走到这里,害怕一不小心就会延毕,一不小心就会毁掉人生,命运迫使柳易必须在此刻勇敢,哪怕年少哪怕无知。要是再给她们五年时间一定能处理得更好,可时间不会等待任何一人,事情不会在准备好时才发生,她们只能以满心的叛逆去对抗。
柳易和她的同学们把这件事闹上了新闻,为此还在混乱中造成了一位同学的重伤。
当地重视起了这件事,学校迫于压力更改了原计划,答应让已入学的大三大四学生继续完成学业,其余刚入学不久的变更学籍信息并入另一所高校。
事情似乎得到了不错的解决,但柳易却逃跑了,她远远地离开学校,来到千里之外的城市谋生,打各种零工,后来意外找到份别墅除草的工作,认识了孔庆,自己的把柄又被孔庆知道了,便开始为他做事,事情并不道德,但报酬实在丰厚。
忙得脚不沾地的柳易坐在繁华商业街的座椅上,想要短暂喘口气时,系统出现了,并用一句话就留住了她。
【你想逃离牢笼吗?】
一块只有自己可见的简易屏幕,一行只有自己可见的小字,柳易在人流穿梭中凝固于长椅上,长久地盯着这行小小的文字。
她的才能是牢笼,她的故乡是牢笼,她的母亲是牢笼,她拼命从小笼子里跳了出来,却发现自己所以为的广阔天地,也是别人想跳出的牢笼。
【柳易啊,柳易,你要跳出多少层的桎梏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最终又能来到哪一层呢?】
【柳易背负着唐老师,遇到了李暮,一面是知遇之恩,一面是另一个自己,她不得不做出选择。】
【怎么会犹豫呢?当然是唐老师更重要。】
【她一面维系与李暮的关系,一面仍旧为孔庆办事,就连李暮送她的小公司,一份足够令她感动的礼物,也被转手拿去卖掉。】
【……嘘,她好像要醒了,我们下次再聊。】
柳易从梦中惊醒,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要是自己在系统的游戏里死掉,至少也要留下可以维持五年的花销,给唐老师治病,给舍友疗养康复,为此只能不停攒钱。
就算对手是李暮,也要碰一碰……”
梦中的自言自语随着意识的清晰渐渐远去,柳易盯着天花板,闪动的画面褪去,开始模糊不清,有点记不清梦的内容了,只感觉好像闪回了一部恐怖片似的,一大堆烧鹅挥舞着油亮的焦糖色膀子朝她猛扇,她不停跑,系统在不停喊,教她应该往哪条路躲。
啊,好荒唐的梦。
柳易搓搓脸颊,向身旁摸了个空,才发觉被子早就被蹬到床尾去了。
梦中的画面还在一跳一跳,在想要忘记的时候跳出来,又在想要仔细回忆的时候跳走。
她用脚趾勾过被子一角,拉上来紧紧裹住自己,翻了个身。
随后便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愣神。
搞不懂,突然梦到蕊哥和烧鹅店,是好久没吃烧鹅了么,又梦到小时候和唐老师的事情,都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居然还是这么清晰,跟放电影似的,一定是昨天晚上喝了奶茶,亢奋后勉强入睡,开始乱做梦……
等到冷意退去,柳易还是没能睡着,就这么睁眼直到天亮,头一回在闹钟响之前醒来。
又要起床打工了。
她挣扎爬起来,不情不愿去面对自己的领导。
没有外人在场的孔庆放松下来,也不装老好人了,轻蔑的神情不加掩饰,他上下打量柳易,调侃道:“你最近忙得很啊,大老板。”
“那是,我可不像你,最近也有点太闲得慌了,这么安分。”
孔庆自从上次被李暮抓到把柄送进去,又被盛老——程秉钧的爷爷,也是自己的外祖——动用了人脉捞出来之后,状态就一直不是很好,下巴上的胡茬一直刮不干净,鬓角也飞起几根显眼的白发,终究回不到之前的意气。工作上也被游离在核心板块之外,的的确确闲在办公室,每天都没人找他,混口饭吃而已,柳易戳心窝子的话那是说得一点没错。
他脸色黑了黑。
柳易不等他发脾气,又大大方方开口:“你还想怎么折腾,老规矩,您吩咐,我做。”
孔庆冷哼了哼:“是给李暮打探消息来的吧,我要是还用你,那就是脑子长皮炎上了。”
柳易嘿嘿一笑,“你是知道我的,我是真心想赚钱。”
“怎么,现在傍上大腿了,也不怕系统了?以前你可天天担惊受怕,为了攒钱,什么活都不挑。”
“要是李暮知道你在背地里给她使的绊子,还不知道会怎么看你呢?”
“就像那件事,你敢和别人说是你带领的吗?导致自己舍友瘫在床上半身不遂?”
柳易的思绪回到之前,学校面临变动,人心惶惶,她们既没有家长教导,也没有模板参考,碰到从未碰到的事件一下子恐慌了,总想着用最极端的方法来处理,不知道凡事都可以商量着来,或许知道,但也没有筹码可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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