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楼的影子在夕阳里被拉得很长,黑黝黝地不断蔓延,沉甸甸地压在城郊的荒地上。
裴衔站在楼前的空地上,仰头看了眼裸露的钢筋,夏末的风卷着尘土扑在脸上,带着股铁锈和劣质油漆的味道。
“你到时候当心点。”林舟从导演组那边走过来,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场记单,“李导说待会儿推人的戏不用真使劲,小孙会借威亚的力往下倒,你意思到了就行。”
“小孙?”
“哦,就是待会跟你搭戏的那个,也是我们公司的,算你的后生。”
裴衔动了动左手,掌心那道划伤还没彻底愈合。他指尖摩挲过结痂的边缘,“没事,早好了。”
结痂的地方被扯得发紧,他却只是漫不经心“唔”了一声。指尖刚碰到裤袋,就摸到个圆柱形的硬物。
“这个你拿着。”那会儿邵音英站在保姆车旁,直筒裤被风吹得贴在腿上,手里攥着支药膏,几天过去,她的气色明显好了不少,“我问过相熟的医生,说这个祛疤效果特别好,你掌心那伤别留印子。”
“谢了。”裴衔接过来时,触到她指尖的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
“该我谢你才对。”邵音英笑了笑,“上次要不是你……”她没说下去,只是往片场入口看了眼,“我经纪人叫我了,先走了,你待会儿拍戏小心点,李导拍这种大场合的戏,一直都挺较真的。”
裴衔看着她被经纪人拉走的背影,把药膏顺手就交给了林舟。
林舟笑了笑:“看来你们关系缓和了不少。”
“之前也没闹得特别僵。”裴衔看着他。
邵音英对他就只是一个合作伙伴,拍完这部戏能不能有下场合作还是个未知数。
当时张诚的事,只是一个巧合如果换作别人也会出手相助,换作是李至明或是副导演,又或者贺一航,他们都不会装作没听见。
……裴司珩也是一样。
分明自己就见识过裴司珩的冷血,母亲死后他好像就变了一个人样子。那天在谷底,他可以谅解,或许是去找他了,但真的没找到。
彻底心死的,是他昏迷醒来后,裴司珩连看都没看一眼他,来都没来他房间过。
甚至他主动放下脸面,去裴司珩房间门口,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沉默和禁闭的房门。
难怪别人说,挨打打出血的瞬间,是不疼的,生不如死的,是伤口结痂的时候。
疼痛都是有滞后性的,裴衔自认为尝过一两次就明白了。
“这楼看着就不稳,待会儿爆破真没问题?”林舟眉头轻拧,语气有些担忧。
裴衔抬眼盯着他,桃花眼静而沉:“别乌鸦嘴。”
他还记着电梯里因为他多嘴而犯下的大错。
林舟立刻闭上了嘴。
“裴老师,该上楼了。”场务跑过来催,手里拎着个装满耳塞的塑料筐。
裴衔跟着导演组往里走,水泥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踩上去簌簌作响。楼道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和劣质油漆的味道,墙壁上的临时电线像蛇一样缠在一起,偶尔有电流的滋滋声传来。
二楼的拍摄场地已经搭好了,掉漆的衣柜敞着门,露出里面几件破旧衬衫;墙角摆着张铁皮床头柜,上面放着个搪瓷缸,缸沿都磕瘪了。
裴衔晃过去时,目光被床头柜上的相框勾住了。黑白色的,边缘磨得发毛,像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
照片上是个女人和小孩,女人梳着齐耳短发,眉眼清秀,怀里的小孩剃着寸头,咧嘴笑时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阳光落在两人脸上,连绒毛都看得清楚。照片右下角有行模糊的钢笔字,像是日期,透着股陈年旧物的潮气。
“道具组挺下本钱。”裴衔拿起相框,指腹擦过照片上女人的脸。
“可不是嘛,李导给的范例,有要求的。”副导演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快去穿威亚服,烟火师在检查设备了。”
裴衔应了声,把相框放回原处,转身跟着服装组去了隔间。威亚服勒得有点紧,他抬手扯了扯领口,余光瞥见个穿灰色工装的男人走过来,手里拿着卷胶带。
“我帮你粘下衣角,待会儿爆破时别被钩子勾住。”男人声音很闷,低着头,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
裴衔没动,任由那人伸手拽住他后腰的衣料。就在这时,他注意到男人的左手——小拇指缺了一截,断口处的皮肤皱巴巴地蜷着。
“戴上耳塞,待会儿响起来震耳朵。”道具组小工递给他一副橘红色耳塞。
裴衔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眼神。群演和临时工鱼龙混杂,少根手指不算稀奇,他没多想,转身去拿耳塞。
等他再回头时,那个断指的工作人员已经没了踪影。余光却多了样东西,在灰尘里闪着微弱的光。裴衔弯腰捡起来,是枚银色的耳钉,造型很简单,就是个小小的圆环,上面刻着几道细密的纹路,像某种符号。
他捏在指尖转了转,刚才那人头发很短,耳朵上干干净净,不像是戴耳钉的样子。
他往楼梯口望了眼,那人早就没了踪影,只好把耳钉揣进口袋,等着拍完这场后,再去交给道具组。
“裴老师,男三号到位了,对下戏?”场务在门口喊。
裴衔应了一声,把耳钉的事抛到脑后。
裴家老宅的书房里,窗帘拉得密不透风。裴司珩坐在沙发上,右手平放在红木桌上,指节泛着青白。私人医生正用拇指按压他的手腕,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瓷器。
“什么时候能恢复?”医生抬眼看他,眉头拧着,“你想得美。当年那伤拖太久了,肌腱粘连得厉害,现在能握笔就不错了,想恢复跟没受伤前一样?难。”
裴司珩没说话,只是转动了一下右手手腕,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这是老毛病了,从少年时那次山林救人留下的后遗症,阴雨天会疼,累着了会麻,严重时连笔都握不住。
裴司珩收回手,长而密的眼睫下,是一片沉寂的瞳孔:“那算了。”
“什么算不算的,听我的好好给你按摩,做复健,至少不会再恶化下去。你要是再任性怕疼,隔三差五凭心情来,担心我去朝廷告你状。”
裴司珩:“……”
他抓着右手腕,扭了扭。从头顶倾泻而下的暖色光线,毫不辜负上天赋予的漂亮皮囊。
那股让人油然而生的自骨子里流露出的怜惜感,和往年相比别无二致,反而随着岁数渐长,更加摄人心魄,多平添了一份韵味。
“去疤痕的药膏还有吗?”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哑。
医生愣了一下,从药箱里翻出支药膏递给他,“这个对新疤有用,你这道……”
“备着。”裴司珩接过药膏,塞进西装内袋,转身就走。
“我再给你按按?”医生在身后喊。
“不了,”裴司珩整理了一下袖口,“有点闷。”
医生:“……这不是你闷不闷的事!”
他没说要去哪,只是径直走出老宅。车开得很快,黑色宾利碾过城郊的碎石路,扬起阵阵尘土。裴衔今天拍爆破戏,他早上从林舟那里套来的消息,嘴上说着“知道了”,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坐立难安。
车开得很快,城郊的路灯渐次亮起,把路面照得斑驳。等他赶到片场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水泥楼周围架起了探照灯,惨白的光打在墙面上,把楼影拉得很长。
郊区以水泥楼为中心,外围全都是黄土平层,半人高的杂草也都在数米开外,远远望去,森森细长的影子随风摇晃,藏在夜幕下的魑魅魍魉。
道具组和烟火师还在做最后的检查,邵音英站在警戒线外头,做好的全扎高马尾造型,蓝色条纹衬衫、米白色西裤,搭着黑框眼镜,腋下还夹着台本,整个人既知性又文静。
目光看到裴司珩,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后朝他温婉一笑:“司珩?消失了一周的大忙人,怎么今天有空了?”
“没那么多事了,路过刚好来看看。”裴司珩的目光越过她,落在楼门口。
这片是郊区,偏得不能再偏了,旁边就是江边。大晚上除了抛尸,还能怎么路过能到这头来?
邵音英没揭穿裴司珩拙劣的谎话,越和裴衔接触,她反倒越觉得这对兄弟间的感情越难以形容。
她沉默不语,只是微笑着点了点脑袋。
裴司珩没说话,只是往楼前走了两步。警戒线外的风带着尘土味,吹得探照灯的线轴嗡嗡作响。
他摸出手机,按下开机键,锁屏上显示出的是时间。
裴司珩比谁都要清楚,当他做出那个决定时这一切都无法挽回,走到如今的地步是他的预料之中。
裴衔不需要他的关心,发去的消息只会显得他矫情,裴衔身边总不缺关心他的人。
比起讨厌冷血的大哥,他需要的反而是裴启暄。
裴司珩脸上手机的冷光顷刻消失,他将手机重新放回衣兜。抬头看向窗口,那里亮着盏临时挂的白炽灯,隐约能看到个人影在晃动,应该是裴衔在走位。
“裴总。”烟火师走过来,出声道,“等会儿爆破,这边不安全,我给您拿张椅子,您坐那边等等吧。”
裴司珩“唔”了声。
他往后退了退,靠在自己的车边。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导演的对讲机里传出“各就各位”的指令,探照灯突然熄灭了大半,只剩下两束光打在三楼的窗口,像双窥视的眼睛。
按照流程,这时候男三号应该被威亚吊着“坠落”,然后按照爆破顺序,分别是一楼先炸,接着二楼,最后三楼。道具炸药的威力只够炸碎几块预制板,声音大,杀伤力几乎没有。
二楼的房间里,男三号站在他对面,脸上涂着“血污”,正被他逼到窗户边,声嘶力竭地嘶吼:“你以为你躲得掉吗?十几条的人命,迟早有天会查到你头上,你别以为能隐瞒,我们早就知道……”
“‘我们’?”裴衔没接话,只是盯着对方的眼睛,惨白的光打在他的脸上,压抑着近乎癫狂的欣喜,他一字一句,轻声问:“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对方浑身一颤,旋即按照剧本中的场景,裴衔深吸一口气,他猛地抬手,抓住对方的衣领,动作快得几乎是本能。男三号配合地往后倒,威亚绳瞬间绷紧,带着他往窗外坠去。
“很好!”李至明喊道,“各部门就位,准备爆破!”
裴衔松开手,按照预定路线往后退,退到房间另一侧的断裂口边缘。他应该在这里停顿两秒,等着烟火师按顺序引爆一楼和二楼的道具炸药,然后借着爆炸的火光,从断裂口“坠落”,被楼下的安全垫接住。
耳塞里传来滋滋的电流声,他能感觉到脚下的水泥地在轻微震动。对面的窗口,男三号身影已经不见,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
可就在他准备往下跳的瞬间,异变陡生。
可下一秒,整栋楼突然炸开了。
没有任何预兆,整栋楼突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不是预定的“一个接一个”的爆破声,而是所有炸药同时引爆的轰鸣!
热浪裹挟着冲力瞬间从脚底冲上来,裴衔感觉自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五脏六腑都在移位,他被猛地砸到了水泥墙上。
墙壁在摇晃,水泥块如暴雨般簌簌往下掉,探照灯的光束突然熄灭,黑暗中炸开一团刺目的火光。不是道具炸药那种橘红色的柔和火焰,而是带着青蓝色的烈焰,像条疯狂的火龙,瞬间吞噬了半面墙壁。
“轰隆——”
不是预想中循序渐进的爆破声,而是所有炸药同时引爆的轰鸣!震耳欲聋,像天空塌了下来。火舌隔着单薄的布料,灼烧到胸腹,扶墙的双手被烫伤,裴衔耳朵短暂失聪,连自己痛苦地喘息声都听不到。
火光。
漫天的火光。
“裴衔!”
裴司珩什么都顾不上了,疯了一样往楼里冲,被两个工作人员死死拽住。“裴总!不能进去!楼要塌了!”
“滚开!”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慌都变了调,西装外套被扯得歪歪扭扭,他能看到二楼的楼板正在往下塌,钢筋像面条一样扭曲,火焰裹着浓烟往上窜,把夜空染成了诡异的橘红色。
转眼间,随着又一阵轰鸣。
第二声爆炸接踵而至,这次更近了,碎石块也开始二次坍塌,劈头盖脸就砸了下来。
火光越来越大,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他看到房间的地板在龟裂,裂缝里窜出火舌,舔舐着他的裤脚。
这不是道具炸药。
谁换了炸药?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剧烈的震动打断了。三楼的天花板开始往下塌,碎块砸在他身边,溅起滚烫的尘土。他用胳膊护住头,视线在浓烟中模糊成一片,只有那片火光越来越近。
火光越来越大,把整个房间照得如同白昼。衣柜被火焰吞噬,铁皮融化成扭曲的形状;看到刚才那个床头柜轰然倒塌,相框掉在地上,玻璃碎成齑粉,那张黑白照片在火里蜷缩起来,女人和小孩的脸很快被烧成焦黑。
他看到一个人影从火里走了过来,步伐很慢,每一步都踩在燃烧的木屑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那人的身影在烈焰中忽明忽暗,工装外套被烧得只剩半截,露出的小臂上,赫然纹着一只黑色的凤凰。羽毛根根竖起,尾羽拖到手肘,眼睛是用朱砂点的,在火光里泛着妖异的红,像要从皮肉里飞出来。
裴衔的呼吸骤然停住了。
那人走到他面前,弯腰捡起了什么银色的圆环在火光中闪了一下。
“找到你了。”那人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嘶哑得吓人。他抬起头,火光照亮了他的脸。
裴衔想看清他的脸,可浓烟像纱帘一样挡住视线。他只觉得那双眼睛带着种近乎疯狂的虔诚,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就在这时,楼体又一次剧烈摇晃,头顶的水泥块哗哗往下掉。那人转身就走,黑色的凤凰随着他曲肘在手臂上展翅,像要挣脱皮肉飞出来。
别走。
停下。
你是谁?
裴衔强撑着意识睁开眼皮,滚烫炽热的鲜血不断从眼前划下,视线逐渐被一片血红浸染。
就在这时,裴衔听到了那个声音。
穿透震耳欲聋的轰鸣,穿透漫天的烟火,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慌乱,像把钝刀,一下下割在心上。
“裴衔——!”
是裴司珩。
是裴司珩的声音。
失去氧气,让他逐渐感到窒闷。肺部不断痉挛,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裴司珩怎么来了。
又是来找邵音英的吗?
这里这么危险他怎么进来了?
好烦。
为什么每次都是他深陷危险时,裴司珩出现了。
好像现实就是每次在他对裴司珩有那么点亲近意味时,又想让他看清事实。
火光中那么突兀闯进的身影,是那么明显。他披着被浸湿的浴巾,西装外套被火星燎得焦黑,头发乱得像野草,平时总是抿成直线的嘴唇此刻张着,正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
他的眼神里没有冷漠,没有疏离。
这不像他认识的裴司珩。
原来他会怕。
原来他也会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他想抬手,可胳膊重得像灌了铅。裴衔想笑,流露出的却是眼尾那一滴违心的液体。
火光越来越近,把他的视线染成一片通红。他好像又看到那天山林里的火烧云,红得像要把天烧穿。那时候背着他的人,后背也是这么烫吗?
“裴衔!”
声音更近了,好像就在耳边。
裴衔的眼皮越来越沉,近乎窒息的痛苦中,他嗅到了那一点点、还没来得及被覆盖过去的,独属于裴司珩这个人的气味。
假的。
真的。
做梦。
不是。
裴司珩怎么可能会来救他。
裴司珩真的来了。
层层叠叠。
然后,世界就彻底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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