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赫一直以为,他不需要刻意提前做什么去加强吉姆脑海里关于“祈堰”的回忆和感受。
他觉得只要晚上在陈九声那里用餐时,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她就可以了。
但他发现吉姆自从比赛那天从地心裂隙回来后,整个人有点魂不守舍的。
他不确定占据吉姆大半心神的是不是祈堰,还是他下裂隙的时候遭遇了什么奇怪的事。
尽管陈九声说过这次是少见的、见面双方都有很强味觉、嗅觉和触觉记忆的食物,要有好的效果应该不难。但为了万无一失,舒赫还是决定,吃饭前就行动。
他趁吉姆洗澡的时候,投屏了一段祈堰去世前,在下去地心裂隙前,接受采访的片段。
那场事故被拍成了纪录片,环球地理频道很用心,一直跟踪采访这个项目,事故后也走访了很多人,包括他们两兄弟。奇怪的是,那段在播出的正片里被剪掉了,花絮集锦里也没有播出。
他问过吉姆,吉姆沉默了很久,才承认了是他让制作方删除的。当时舒赫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没有追问原因。今天,似乎是个追问的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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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姆洗完澡出来,正准备换衣服和舒赫出发,却看见墙幕上,是快乐的,充满期待和激情的祈堰。
“是的,我们对这次下地心裂隙相当有信心,”祈堰对着镜头兴奋地点点头:“等确认后,我们再和大家分享喜讯,和地球的神奇!”
吉姆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已经打扮好的舒赫:“怎么,突然想到看这个?”
“噢你洗完了?晚餐不是说了吃Injera嘛?祈堰生前最爱,就突然想看看。”舒赫笑着说,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这部片子真的拍得不错!你让他们把我们俩的采访内容删了,现在想想还是有些可惜了。”
“对了,当年你为什么坚持要他们删掉?我们也没说什么对祈堰不利的话。”舒赫坐直了身子,顺势问出了他蓄谋已久的问题。
吉姆似乎有点尴尬,没想到弟弟会脱口而出追问当年的事。
一直以来,舒赫怕勾起自己的伤心事,很少提到祈堰,又或是问一些相关的问题。
今天有些反常,难道他发现了自己偷偷去过地心裂隙了?是在试探么?
吉姆应酬式一笑,冷静地边换衣服边解释:“也许是自私地想保留我们三个的回忆吧。单纯地不想把它分享给观众。”
吉姆斟酌了一下用词,接着说:“观众里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人,被有心人利用来造谣祈堰就不好了。”
舒赫点了点头,祈堰和吉姆,甚至整个项目涉及的人员,都饱受诟病了一阵子。就连队员家属里,也有提起诉讼,要追责的。最后负责项目的两个国家各自赔了不少钱,整件事的舆论才回到它该在的轨道上。
舒赫突然有点替吉姆不值。那么多年了,怀念和纪念,都只能偷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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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味堂
收到舒赫说他们已经出发的信息后,陈九声就着手做Injera了。
极致发酵了12小时的谷浆,酸度刚刚好。
陈九声在平底铁锅上抹了一层油,用葫芦勺舀起一勺浆,缓缓倒入锅里。
为了还原最野外的非洲味道,他是在院子里烧炭区制作的饼。
浆液一碰上发烫的铁板,就自动铺开了,表面一点点冒出孔眼。
仿佛在呼吸,又仿佛在生长,有密集恐惧症的人估计要炸毛。
火候是重点,陈九声静静地看着那层薄饼从乳白变成淡灰,边缘微微翘起。
他拿起那张特意做得稍大的饼,铺在石桌上他早早布置好的一个泥炉盘里,下面有保存热度用的迷你炭条和碳灰。
微酸的香气混着炭火味,轻柔而朴素。
他又摊好了几张小的,把它们卷成小牛角包胚状,放在那张大的上面,用布盖上保湿。
时间充裕,他甚至多备了一款配菜:炒杂菜。这个季节戎城好吃的绿叶菜很多,除了能让营养均衡,视觉上也能让这份餐食增色不少。
橙色的辣辣红扁豆一勺,一卷画眉草籽饼,嫩红的澄清黄油生牛肉一勺,又一卷饼,最后绿油油的炒杂菜一勺,再来一卷饼!
整张案台的香气交织:饼的酸、豆子的辣、牛肉的甘香、黄油的温润和杂菜的清爽。各种气味交织一起,噢对了,陈九声还特地备了一个黑陶碗,把多出来的生牛肉放了进去,撒上几颗粗玫瑰盐,又在旁边的小而长的迷你碟上,放了一撮微咸的碎奶酪和新鲜的罗勒叶。
此刻,檐角铜铃响起,他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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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味堂的门在风声里被轻轻推开。这两天戎城发布了强风警示,看这风的发展态势,估计明天要悬挂更强信号了。
舒赫先走进来,衣袖上还沾着路上的灰。吉姆跟在后面,和陈九声目光碰上的那一刻,温润有礼。
两人看着案台上的那两套精美餐食,眼神里充满了惊异。
“这……这都是陈店长你做的?!”
“陈……你真的太厉害了!名不虚传啊!”
兄弟俩同时开口,然后都夸张地深呼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着辣椒、黄油、发酵的谷物酸味和炭火的熏香。
陈九声摆摆手,示意两人坐下。
吉姆怔怔地看着那红色的泥状物,赞叹道:“你居然连Kitfo都做出来了……”Kitfo,澄清黄油生牛肉,根据舒赫给的消息,这是吉姆最喜欢的配菜。
陈九声没说话,只在一旁观察着他的呼吸节奏。
吉姆是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的,而这在陈九声过往接过的活死人料理请求中,是第一次。
到底能不能成功,老实说,陈九声也不敢肯定。
吉姆拿起一张卷饼,慢慢摊开,手指有些发抖。
柔韧的饼皮在手里还温热着,泛着细微的谷香,他用勺子舀出一团肉泥,铺在那片Injera上。
一口下去,生牛肉的凉意和辣味几乎同时爆开,夹杂着Injera的软糯带点嚼劲的口感,微酸,这味道太经典了!
吉姆缓缓闭上了眼睛,像是吃到了当年最远古的味道。那天祈堰刚刚搬来,祈堰妈妈家家户户地敲门,给邻居们赠送的渴求善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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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吗吉姆?”祈堰睁大眼睛看着他。
吉姆大吃一惊,四处张望,不是他们家的那条街道,不是当年当日……他们都长大了。
他们俩就站在在地心裂隙旁,当年事故发生的地方。
“祈堰……”吉姆忍不住后退了几步,“这居然是真的吗?”
“逃避了那么多年,该是时候面对了,吉姆。”祈堰冷静地看着他,全然不像在看自己从小玩到大的玩伴,和她一直自以为的灵魂伴侣。
“是我对不起你们。你恨我,我知道的。”吉姆本来有点低着的头,抬了起来,他直视着祈堰,眼神里没有犹豫,也没有后悔:“我只是,选了我觉得正确的路。舒赫拿到世界冠军了,你知道吗?”
祈堰点点头:“舒赫是个好孩子。他应该到现在都不知道吧,他最尊敬和爱戴的哥哥,亲手策划了全队的罹难,把它包装成了一次,‘事故’。”
“当年我不该把那片石头给你!是我害死了他们!”祈堰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自责,她指着吉姆质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间谍的?”
吉姆突然笑了,“祈堰,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经常在学校被欺负?午饭被摔在地上,书本被撕烂,经常带着一身的伤回家,还得瞒着爸爸妈妈说是我们自己贪玩才弄伤的?”
他现在也顾不得面前的这个祈堰是真实的还是幻象,这种“愧疚”的情绪已经压了他够久了!而未来,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祈堰,没有未来,所以他不怕她。
他一个大活人,凭什么怕一个死了的人?
“你可能不记得了,突然有一天开始,我们都不再受欺负。我加入了他们。美国人信守承诺,答应会让我们两家人过上好日子。”吉姆冷静地诉说着他觉得正义的事:“你要谢谢我,否则你可能都活不过成年。”
祈堰瞪大了眼睛,她从来没想过,那么小的吉姆,已经要开始为了生存,而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队员们是无辜的!
“你以为你地质专家的头衔,你一路上所获得的资源,背后都是靠谁在默默付出?!你真的以为自己很有才华对吗?!”吉姆又踏前了几步,眼神开始变得有点狠厉。
“美国人看上了那种矿物,但你却要代表南非和这个国家的政府合作?”吉姆一把手掐住祈堰的下巴,厉声质问道:“所以你说得没错,害死他们的人,是你不是我!”
祈堰双眼通红,挣扎着推开他,悲怆地大笑道:“大家居然会相信你?唯一存活下来的人,当天探险队唯一没有下裂隙的人!太愚蠢了,舒赫居然相信你每年都来这里寻找我的尸骨……”
“其实你是偷偷地把更多样本送去美国,顺便确认这个矿石的秘密和被发现的地点还没有被当局知道,对吧?”
吉姆欣赏地点了点头:“不愧是祈堰。你是聪明人,如果一开始答应和美国合作,他们就不会想要除掉你。但你选了你父亲的国家,你选择了冠以你姓名和一半血脉的土地。”
“注定了他们不会信你的,祈堰。”吉姆说完,闭了闭眼睛,“你无法安息,不会威胁到我。你知道我不在乎。”
“吉姆,你不怕下地狱吗?”
“哪儿有什么地狱,祈堰。这本来就是一个好人早死,坏人有钱,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的世界。”这一刻,吉姆的眼神里只有一种决心,没有悔恨。
在他心里,从小和祈堰就不是一路人。祈堰善良聪明,勇敢有自信。他呢,内敛沉稳,固执自私。所谓的灵魂伴侣,那么多年了,只是错觉罢了。
“我们的国家,从小就用它的方式教育了我,我们这种肤色的,只有依附着白人,才能好好活下去。”
“至于南非,它对你这么差,让你辛苦地活在一个充满种族歧视的环境里,而你长大了居然还想着回馈它?!”
吉姆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这句话,看着祈堰,像是在道别。
然后他以最快的速度,把祈堰推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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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火轻轻一跳,窗外风声逐渐增强。
舒赫静静看着还闭着眼睛,神情有点癫狂的吉姆,嘴角微微动了动,似是在祈祷。
他忍不住担心地看了眼陈九声。
和以往的每一道活死人料理一样,他们的“见面会”在陈九声眼皮底下,是没有**可言的。
这是他不会主动分享的信息之一。绝大部分的客户,或者请求者,都不太在乎这点。
但这次,这个吉姆,居然是间谍!?
陈九声虽然事先猜到了一部分,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吉姆居然是美国在南非从小发展起来的间谍。而舒赫很明显是完全不知情的,吉姆一直在保护他。
“太美味了!哎你怎么也吃得那么慢?”吉姆睁开眼睛,用了不到一秒钟就确认了自己其实还在五味堂,和弟弟在吃饭。
刚刚的事,很可能也是弟弟自作主张搞的鬼。
但他就装作不知道,反正这里面的秘密,已经随着祈堰第二次被他“杀死”,而全部被埋在了地底下。
“因为他吃不下。”“因为我……”
舒赫和陈九声同时开口,舒赫惊讶地看了陈九声一眼。
虽然奇怪他为什么替自己回答了这么一句话,但当务之急是试着问问哥哥,看他心结解开了没有。
“吉姆……你刚刚,闭着眼睛,是……菜太辣了?”
陈九声冷冷地看着吉姆,想看看他怎么说,同时,他决定暂时不戳穿吉姆。
“怎么会?味道刚刚好!就是太感慨了,很多年没吃过那么好吃的Injera了。”吉姆说完,站起来伸出手,很有诚意地向陈九声道谢。
只有陈九声知道,这次的温和和暖意里,藏着满满的防备。
他并不知道自己刚刚全程都看见了,陈九声心想。要尽快把这些事告诉顾叶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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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时间,兄弟俩各怀鬼胎地把饭吃完。舒赫呢,带着满脑袋的问号,悄悄和陈九声比了一下手势“回头再联系”,就和吉姆离开了五味堂。
直到要收拾桌子,准备关店的时候,陈九声才发现,从他做Injera的时候开始,小五味就没有出现过。
他想起顾叶回焚鲜市集之前,千叮万嘱的话,全部是关于小五味的。
“声哥,你要小心小五味。我虽然在它眼睛里装了超微摄像头,也能直接操控它的后台,但我总觉得,是它在暗暗引导我,什么时候可以开摄像头、什么时候需要关闭。”
“但我明明两年前洗掉了它几乎所有的数据,这些日子它又一直在你身边。目前是找不到证据,证明它出了问题的。”
“但我很怀疑,辛木上次派来的人,是小五味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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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梦宴·梦魇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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