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国南境夏日昼长,穿堂风裹挟蒸腾的暑气钻透青绿的衣裙。
黄梁在春霖堂中等了半个时辰,后院诊房仍未传来消息。
她从京城赶来祈凉县赴任,快马加鞭,想着在正午前抵达县衙,半路却突逢一个半死不活的少年倒在马车前。
日上中天,她等不及去往诊房,被门口的伙计拦着了。
“大人,里头血腥,您还是别看了。”
“无妨。”她进入屋子。
结了血痂的衣裳被剪开丢在地上,病榻上少年白净的胸膛遍布鞭痕,道道皮开肉绽,剥皮见骨。
红痕从纤白的腰腹下沿至臀骨,隐入尾椎不见,只在腰间围了条巾子,遮住要紧处,两条腿修长笔直,也是没一寸好皮。
除了鞭痕,还有道烙铁印,拓在少年腿心最嫩的那一块皮肉处。
黄梁看去,左腿是个墨青的“风”字,右腿是“雨”字。
“大夫,他情况如何?”
堂主顾椿道:“无生命危险,须将养几日。”
黄梁倾身试探少年的鼻息,平稳了许多。
顾椿道:“劳烦大人不要告诉旁人,这人是在春霖堂救的。”
“为何?”
“他是从风雨堂逃出来的头牌伎子,名叫易夏。风雨堂有规矩,不能救逃伎。”
“人命关天,岂有不救之理?不过青楼而已,凭何由它立规矩?”
“大人初来祈凉县有所不知,本县‘三堂一馆’的一半,都归风雨堂堂主姚文殊所有。何况……”
祈凉县坊间流传着四句话:春风雨露行乐事,积德行善办好事,妙手回春成德事,金银香粉促美事。
说的就是此城的风雨堂、积善堂、春霖堂和银香馆,所谓“三堂一馆”。
“何况什么?”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大人若执意救这位伎子,便把他带走。若是无意,恕老夫这里也留不得他。”
黄梁召来车夫路时。
路时犹豫道:“大人,要不先将您送去县衙,再来接他?”
“何须如此周折?”
路时瞥了一眼少年近乎光裸的身体。
黄梁明白过来,轻咳一声:“我闭眼就是了。”
药堂伙计和路时合力把人从后门抬上马车。黄梁犹豫片刻,掀开车帘坐进去。
正值盛夏,祈凉城绿荫繁茂,小桥底下流水迢迢。
马车从蝉声中过,车厢里昏迷的少年手指微动,碰了碰黄梁的裙角。
黄梁倏地睁开眼,少年双眸朦胧,含着水光,隔空与她一对,沉沉阖上。
到了县衙,候在此处的书侍郑楹将黄梁扶下马车。
路时驾着马车从西巷进入县衙后面的知县宅,那里是知县的私人住地。
县丞率领县衙一干官吏迎上来:“恭候知县大人到任!”
黄梁道:“路上耽搁了些功夫,诸位久等了。”
“大人才是辛苦,这般轻车简从。”说话的是位肤白清挺,穿正八品深青色官袍的男子。
他是此县的县丞,简川。县衙大小官员,除了为首的知县,便是他了。
黄梁跨过铜锁朱门,一边往衙门内走,一边道:“这几日多亏简县丞暂代主持事宜,使县衙内外井然有序。”
简川回道:“下官恐有不周到之处,还请大人指点。这三位是李教谕、肖主簿和安典史。”
李教谕是位书卷气颇浓的女子,穿的深青官服,十指削葱,丹蔻绯红,名叫李毓荷。
另一位瘦而年老的女子是肖秉玉,掌户籍、赋税等事,另一位高大强壮的男子是安阳,掌管刑狱和治安。
黄梁道:“今后请诸位齐心协力,协助本官料理县衙事宜。”
简、李、肖、安四位和吏户礼兵刑工六房经承与若干书吏、三班衙役同声道:“是我等本分,我等自当尽心竭力!”
一番礼见过,黄梁留下简、李、肖、安四位,其余人散去。
“明镜高悬”四字嵌于大堂匾额,烈日高挂,炫人双目。
黄梁问:“近日县内可曾发生过什么要案?”
简川道:“回禀大人……”
典史安阳轻咳一声。
简川接着道:“有些偷鸡摸狗之事,都已抚平。”
黄梁但笑不语。
午宴在后院厅堂进行,佳肴以辛辣为主,正合当地炎热潮湿气候。
黄梁坐上座,左一坐县丞简川,右一为教谕李毓荷,左二坐主簿肖秉玉,右二为典史安阳。
正值公干日,不宜饮酒,四位官员以茶代酒敬黄梁,黄梁回敬,一来二去打开话闸。
她指向众多鲜红辣菜中的一盘清蒸鲈鱼:“这鱼口味清甜,不错。”
肖秉玉一张老脸堆出褶皱花,笑道:“此鱼是野外河溪中生长,非人为豢养,鱼肉鲜活,是犬子昨夜垂钓所得,大人喜欢就好。”
黄梁问:“我来城中时路过一条颇为清澈的溪水,可是那里?”
“正是寻孤山脚下的鲈溪,因盛产鲈鱼而得名。”
黄梁吃了一筷鱼肉,放下筷子,端起茶杯,“除了盛产鱼肉,可还盛产人肉?”
她的嗓音清脆透亮,满厅寂然,众人脸色纷呈。
简川问:“大人何出此言?”
“路遇一位樵夫,叫我莫在鲈溪停留,说那里瘴气深,常有被打得皮开肉绽的人死在那儿,人肉翻飞,如同鱼鳞。”
蝉鸣忽地响起,嘈杂凄厉。
安阳道:“请大人放心,下官每日派十五名壮班分早中晚三班在祈凉城内外巡逻,确保无事。许是村民死后多葬于寻孤山,樵夫才那般说,山野村夫言过其实,实在是教化不够。”
李毓荷脸色骤然苍白。
黄梁笑意盈盈,用茶杯碰了碰李毓荷的杯子:“流言罢了,教谕莫怕。”
席散后,黄梁留李毓荷单独说了两句话。
午后,官员小吏有的回家午憩,有的在办公廨内休息,有的在班房内轮值。
出了县衙大门,安阳追上李毓荷。
“李教谕,请留步!”
“安典史。”
“知县大人何故留你?”
“这是大人与我之间的事,安典史多虑了。”
安阳笑了笑,大手遮着头顶的烈日:“这日头真是恼人,若是来场风雨就好喽!”说罢扬长而去。
李毓荷站在原地半晌,才往县学中去。
县学专管教育,坐落于祈凉城的东边,与春霖堂毗邻,是本县童生学习、考试的地方,考试合格则成为秀才,教谕署也设在那里。
知县宅的空地上,马车卸了车轿,车厢被水冲过,艾叶点燃了放在里头熏,被血污染了的坐毯被火烧成了灰烬。
路时在马厩给马喂了草,去井边汲水洗了把脸。
他穿着深色短衣,露出的胳膊呈小麦色,冰凉的水珠从上臂滑落,随着肌肉线条跌宕起伏。
黄梁走进院中,递给他一方干净帕子。
他双手接过,放在鼻尖轻揩。
“下午你去趟驿站,查一下汪由的动向。”
“为何要查他?”
“戚国朝廷任职的男官,妻主逝世之后,三年之内都有丧假,以祭日为始,共五天。他就算做做样子,也得来祈凉县祭拜表姐。”
“明白了。”
黄梁转身去找郑楹。
路时将帕子默默塞入衣襟。
郑楹道:“大人,易夏安置在了西厢房。”
“宅中旧仆如何?”
“都还殷勤,未吩咐就赶着去打点了,卧房床铺都整洁干净,西厢房没让他们进,大人的私卧和书房也都不许他们进。”
“嗯。晚上去东宁街逛逛,听毓荷说银香馆的丹蔻制得不错。另外,抽空查一查顾椿这个人。”
“是。水烧好了,洗个澡吧?这一路舟车劳顿的。”
“你们也去歇着,不必服侍我。”
“大人……”
“嗯?”
“烧水的丫头支支吾吾的,像有话说,我问了她几句,她怯怯的,不肯张口。大人要不要问问?”
“带来吧。”
没多久,一个细眉细眼穿粉衫的小姑娘来了,见了黄梁行礼问好,抿着唇低着头。
黄梁问:“几岁了?”
“回禀大人,十九了。”
“在后宅干了多久?”
“两年。”
“我比你大九岁,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一声姐姐。”
小姑娘试探地看她一眼,很快垂下头,唤了声:“大人。”
黄梁见她怯怕,继续道:“我从前也有个姐姐,虽名义上是表姐,却同亲姐妹没什么两样,你应该也认得。”
小姑娘惊讶道:“我、认得?”
“她叫林芝树。”
“芝树主母!”小姑娘神情有些哀伤,“她是个好人,可惜……”没说完,先呜咽了起来。
黄梁轻拍她的背:“受委屈了?没关系,哭吧。”
小姑娘擦了擦眼泪,指着浴房颤声道:“大人,陈大厨天天偷看我们洗澡,大人您要为我们做主!”
黄梁眯起眼:“有这回事?”
“上回我们告到肖主簿那儿,她不信,后来我们大着胆子去找汪知县,他也不信。”
“为何不信?”
“陈大厨是这宅子里的老人,我们是新来的,他喊冤,说我们冤枉他,不给他活路,夜里照旧偷看我们洗澡,我们自个儿把浴房的窗台加高了,糊了遮光纸,没几天就被他掀了……汪、汪大人也不管!”
“岂有此理!”郑楹义愤填膺。
黄梁道:“我会替你们做主,目前不能打草惊蛇,你能等一等吗?”
小姑娘道:“能。”
黄梁替她擦去眼泪:“切记,不要告诉任何人是你将此事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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