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平稳后,她拽到口袋里的手显得格外安静,衣料带着沉甸甸的重量贴着她的侧腰,在黑夜里生热。颈后的那颗扣子仍旧紧紧贴着她的皮肤,冰凉的触感成为了天然的降温剂。
一路安静。车子抵达目的地,伍园的一只脚刚点地,陈易已经跨步下车,正正地立在她面前。
陈易说:“谢谢你给我遮了一路的风。这一路上,我看到了很多招商广告,大片的横幅和满墙的涂鸦。各式的标语从政策扶持、产业机遇和生活配套各个方面广迎四方来客安家立业。”
伍园还坐在车上,她戴着头盔,还没从一路上忽冷忽热的冲击中回神,眼前的人又仿佛突然跳到了经济频道。
陈易躬着身,把脸凑近了对上她的眼睛看了几秒,看不真切,他抬手,把她头盔上的挡风罩拨上去,他的一只手仍贴着头盔,另一只手指向她身后,他透过眼镜上薄薄的镜片看着她说:“我们前面这条小河,河边的栏杆上也挂着横幅呢。”
伍园顺着他指的方向转头去看,抓眼的绸布飘扬,粉色的花瓣飘落到宋体的字上。她微低头,看清了上面写的字,同时也听到了耳后他的声音:“浔城无客籍,君当执笔人。”
他把上面的宣传标语沉沉地念了一遍,再谦卑地向她求教:“无客籍,这是来了就是浔城人的意思吗?”
她转回头,懵怔一般地点点头。
陈易没见过她这样的慢动作,他只能看到她圆圆的瞳仁和秀挺的鼻尖,看不到她全部的表情,也没有听到她讲话。他再弯一点腰,抬手轻之又轻地摘下了阻碍人视线的头盔,在这个过程中,头盔向上遮住了她的眼睛,他看到了她微启着的鲜润的唇。
他把头盔挂到把手上,展开的手臂将她圈在身前,他直白但恳切地征求她的意见:“伍园,你介意你的家乡多收留我一个人吗?还有塔塔。还有塔塔的朋友汤圆。”
咚地一声,伍园仰头时手臂撞到了头盔,头盔撞到了车身,她的活动空间实在有限,他只给她留了一点缝隙,她只能在仅有的空间里告诫自己,先冷静一点。
陈易等了几秒,没有等到下文,他被她注视着,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好像在检查他有没有一点点随口玩笑的可能。
他继续说:“我去做夜宵也会很不错对吗?不过是夜宵摊、小餐馆,还是小点心铺,我还得多走一些街道,多了解这里人的口味喜好,我来之前是偏好小餐馆的,不过如果你愿意多给我一些参考意见,就最好不过了。这次回去后,过一个月我会再来。像这样两边跑几次,能看顾塔塔和厨房,市场调查做完后,年底前就能有规划了,等到明年,我会带着塔塔和汤圆一起来,你觉得好吗?”
他的计划如此具体,像在汇报工作进度,不给人质疑的余地。她问他:“小岛、旅店呢?”
“厨房招的学徒年底就能独立上手了。我得承认店里的人比我懂怎么照顾好那个店,以后有需要偶尔回去就可以。塔塔很喜欢小河小溪,它快上年纪了,没有比这里更适合它养老的了。”
他讲得越恳切,她残存的清醒就越想躲到深处,可被他满心期待的眼神注视着,她最终还是被难以按下去的责任心驱使,柔声提醒他:“但这里也会有比例不协调的盗版懒羊羊气球和用力过猛的摊主。”
陈易直起身,看看车上绑着的气球,辨识了一会儿它的外形才问她:“你会觉得不好吗?”
她看着他颈部那颗反着光的金属扣子:“刚回来时当然也有不适应的时候。但这些和我自己一样,都是小城生态的一部分。”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他问。
伍园看见他往后退了一点,她抬眸告诉他自己的不确定:“这些对我而言,没法用好或坏来衡量,小城的任何一面,是天然和我共存的。可你才来这里,我担心你看到的都是好的一面。”
“你希望我打退堂鼓吗?”
她跨过来,面朝他坐着,这样的姿势弥补了他后退一步的距离,她说:“听到你在火车站,我一路上都想跑起来。如果你和塔塔住在我跑步就能见到的地方,我的心情会像不落地的气球。我只是不希望你有意或者无意地忽略你不适应的那些方面。定居和生活是一件很大的事情。”
再大的喜欢和热情也支撑不了日复一日的琐碎,她曾经花了很多时间去了解这个论断。
陈易听懂了,她不是不欢迎他,比起一时的感动,她在意他长久的感受。她的重点在后面两句话,可他只能注意到开头她说的话,她一定不知道自己随口说出的好听话有多打动人。
“我这人脸盲,很难分清正版和盗版;陌生人的用力过猛或者毫无热情对我也没有什么不一样。”他重新往前一步,手臂贴着她的手臂,“比起为了你来,我其实是为了我自己,以前我说卖了旅馆没地方去,现在你的家乡给了我一个选择的可能。我的外婆,她是浔城人,年轻时嫁去了江城。没再回来过,我早该陪她回来的。变形的喜羊羊我觉得有趣,用力过度的摊主也会给我介绍自家酿的酱,告诉我下次再去吃。下次是一个很挠人心的词。我还没有来到这里时,就已经在期待无数个下次。所以不用为我担心,不用有太大的责任感。”
陈易回溯自己的人生,他错过了陪老太太踱步来时的路,他不能再错过这个坚定地告诉自己他并不糟糕的女孩子。
他在失落的半个故乡找到了新生的可能。
伍园开始理解了卢师傅说的“他这人讲话很具有蛊惑性”。
他再次俯身,朝圣一般虔诚地说:“我在这里能听见外面的声音。吃宵夜时玻璃杯碰撞在一起的声音、一路上高楼拔地起的机器声、还有现在草丛里的虫鸣声。遇见你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注意不到外面的声音,一切都只是聒噪的重复。”
伍园觉得他倾身的角度使他的鼻梁像孤单的山峰。
湿润的空气吹进他的眼眸,像水波晃动:“我想来这里,是完全利己的,能听着这些声音会让我觉得心安,不管大城小城,心安处即吾乡对吗?你保有所有考察我、肯定我或者否定我的权利,好吗?”
波纹荡漾,连带着她的眼中也泛起涟漪。她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他的请求。
陈易看见她点点头。
凉夜无月,但小河上的石拱桥暖黄的灯带同河中的倒影连接成一个巨大的圆。他赶了很长的路,才在贫瘠的人生中第一次见到比月圆更圆满的景致。
陈易蜷起的手指终于放松下来,原本极度的紧张报复性地成长为过度的自由意志,那意志驱使他的手指依附到她的眼镜上,往上一拨,就摘下了那副薄薄的眼镜。
伍园觉得晕眩,右手攀住什么才能保持平衡,她抓住了他的衣领,拇指刮过他的耳垂,两枚耳环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他的心随之坍塌,碎片聚在一处,却比原本的形态更为完整。
她的眼角和唇角牵出一张温柔的网,一切的色彩都消失了,那瓣鲜红的唇成了唯一的视觉热源,他向着热源无限贴近时停下来,屏息去看她的眼睛,却在半途与她的视线交汇,他看到她的眸光沿着他的鼻梁上下闪动。抓着他衣领的手攀住他的后颈,指腹触碰到他的皮肤,他既被她慷慨织就的网包裹着,也被它支撑着。
伍园感觉到他抓着眼镜的手贴上她的脸颊,镜片滑过她眼角的发丝,他的另一只手也不再撑着车子,而是张开到最大幅度抵在她背上,他两只手都在帮忙,使她不至于太往后仰而摔倒。
他的睫毛颤动,一寸寸地靠近她的眉眼、鼻梁和嘴唇,他的唇也在准备帮忙,仿佛她的五官都需要安抚,那颗一路上贴在她颈后的冰凉的扣子现在贴到了她颈部的动脉上,等感觉到她转瞬即逝的瑟缩,他好像才迟迟记起来是他倾身才导致她往后仰的。
作为补偿,他的唇小心得像在投降,降落在她的唇上,虔诚如亲吻甘霖。
复苏的不仅是他的听觉,薄春的凉气混合着桃子的清香钻进他的颅内,他贪婪地觉得嗅觉的复苏也还远远不够,唇舌更深入地探索,他又尝到了热带水果的香气。
伍园的手心一半贴着他的衣领,一半贴着他的后颈,短短的发茬如同春日里的新芽,抵在她的手心。为了是对戳到她的掌心表示歉意,他更加轻柔地亲吻她,但他还是忘记了照顾她的肺活量。
她用力地抓了抓手下的领子,他迷蒙地抬起眼皮。棉质的风衣布料被她抓出了褶皱,她的鼻尖擦过他的鼻尖,得以短暂恢复呼吸。
陈易出神地看着她的眼睛,他在她的眼睛里同时看到了晴空和星光。
伍园觉得他的动作比他的眼神要笨拙许多,一个人的眼神怎么能同一时刻既尖锐又委屈的。
他歪着脑袋跟着她变换角度,隔着薄薄的距离,不安地等待着她可能的指令。
她的手滑下来,捧住他的脸颊,这一刻她才发现他也在屏息,他蹭了蹭她的手心,才终于放下心呼吸。
他把自己放在她的掌心摩挲时,伍园看到了塔塔的影子。这个发觉令她的唇角扬起来,他也跟着像大狗一样无害地无声笑起来。她稍微加了点力气,就把他揽到了自己肩膀上,她的掌心揉平他小刺一样的头发。
陈易埋在她的肩窝处沉缓地调整呼吸,重新抬头时,他又不可控制地被她水润的唇吸引了全部的心神,口渴的感觉愈发剧烈,这次他来不及伪装成绅士就吻了上去。
晚风吹落海棠花瓣,在河中心荡着圈,恋人被困在树下,在欲说还休的笑中深深亲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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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他的心随之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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