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星星会掉下来吗?”
一个晚风微凉的夜晚,晚自习的铃声刚落,校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像串在电线上的橘子灯。
陈风和向雨薇坐在教学楼顶的天台上,腿边放着没吃完的橘子——是向雨薇从家里带来的,皮薄得像纸,瓣瓣都甜。
向雨薇突然往陈风肩上靠了靠,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桂花的甜香——不知是谁家的桂花树探出了围墙,风一吹,金粒似的花瓣就簌簌往下落,沾在她们的校服上,像撒了把碎糖。
陈风抬头望了望被榕树挡住的天空,枝叶间漏下几颗亮星,像被针扎破的夜空漏出的光。
她往旁边挪了挪,让向雨薇靠得更稳些,指尖不经意碰到对方的胳膊,带着晚风的凉意。
“会,”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掉在沙漠里,变成海子。月牙泉就是最大的那一个,周围的沙山会唱歌,像有人在哼歌。”
她想起小时候跟着母亲去鸣沙山,傍晚的风卷着沙粒掠过沙丘,真的会发出“呜呜”的声,母亲说那是风沙在讲古老的故事。
“那时候我总以为,是掉下来的星星在哭。”她补充道,声音放得更柔,“我妈还说,星星掉下来的时候会拖着尾巴,像流星,但比流星慢,要是能在它落地前许愿,愿望就会被海子接住。”
向雨薇的肩膀轻轻颤了颤,像是被风吹得痒,又像是在笑。
她抬起头,透过榕树的缝隙望夜空,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那它们掉下来的时候,疼吗?”
陈风愣了愣。这个问题她从没想过。小时候只觉得星星掉下来是浪漫的事,从没想过那或许是场坠落。
她看着向雨薇的侧脸,路灯的光落在她脸上,把绒毛都照得清清楚楚,突然想起她手腕上的针孔——那些小小的伤口,是不是也像星星掉下来时留下的痕?
“应该不疼吧,”她低声说,“落地的时候有沙子接着,软乎乎的,像摔进棉花里。”
向雨薇笑出了声,肩膀蹭着陈风的胳膊,带着轻轻的颤。“你怎么知道?”她歪过头,发梢扫过陈风的颈侧,像羽毛搔过,“你接住过吗?”
“没接住过,但我见过月牙。”陈风捡起片落在腿上的桂花,花瓣小小的,黄得发亮。
“月牙泉的水是蓝的,像块嵌在沙漠里的玉,周围的沙山是金的,太阳一照,晃得人睁不开眼。我妈说,那是星星把自己洗干净了,泡在水里乘凉。”
她没说的是,母亲走后,她再也没去过鸣沙山。
父亲喝醉时总骂她“跟你妈一样装腔作势”,骂完又会抱着她哭,说“咱不去那鬼地方了,爸带你回老家用井水洗澡”。井水是凉的,带着铁锈味,永远泡不出月牙泉那样的蓝。
“真好啊。”向雨薇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去接飘落的桂花,指尖在空中划了个浅弧,“我只在画册里见过沙漠,黄黄的一片,以为全是硬邦邦的石头,没想到还有会唱歌的山,会乘凉的星星。”
陈风转头看她,路灯的光在她睫毛上投下浅影,像落了层细雪。
她突然想起向雨薇速写本里的画:海浪总是卷着白色的边,沙滩上的贝壳画得格外仔细,连纹路里的沙都用铅笔描了淡影。原来她对没见过的世界,都抱着这样温柔的想象。
“我教你认猎户座吧。”陈风抬起手,指尖指向夜空被榕树劈开的那块空隙,“看见那三颗排成直线的星了吗?是猎户的腰带,旁边两颗亮的,是他的肩膀。”
她的指尖在空中顿了顿,“我们那边叫‘天狼星’的,是最亮的那颗,传说看到它的人,会被好运缠住。”
向雨薇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眼睛眯成了月牙。“哪颗?”她往前凑了凑,鼻尖几乎要碰到陈风的手背,“是闪得最快的那颗吗?”
“不是,是最稳的那颗。”陈风的指尖往下移了移,不小心碰到向雨薇的指尖,像被静电打了下,两人都往回缩了缩,又偷偷往对方那边看。
晚风卷着桂花落过来,刚好落在向雨薇的发间,黄得显眼。陈风伸手想帮她拂掉,手伸到半空又停住,改成了捡自己腿边的橘子皮。
向雨薇却像是没察觉这小小的慌乱,她盯着那颗星看了半晌,突然笑了,肩膀轻轻颤了颤,发间的桂花跟着晃了晃。
“那我看到了,”她转头看向陈风,眼睛里盛着星子,“好运会分你一半吗?”
陈风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向雨薇丢过来的橘子砸中了胸口。
她低头剥橘子,指甲掐进橘瓣的薄皮里,甜汁溅在指尖,黏糊糊的。“嗯。”她含糊地应了声,声音有点哑,“分我一半,剩下的……都给你。”
说完又觉得不妥,好像太急切了。她偷偷抬眼,看见向雨薇正低头笑,梨涡陷在嘴角,像盛了两汪甜水。
风又吹过来,卷着榕树的潮气,把向雨薇身上的药香送过来——那是种淡淡的草木味,混着她刚吃了橘子的清甜,和陈风脖子上的围巾味缠在一起。
围巾是母亲织的,灰蓝色的,用的是西北特有的厚毛线,上面还带着太阳晒过的味道——陈风来南方前,特意把它晒了三天,叠得整整齐齐塞进书包。
她悄悄把围巾往向雨薇那边挪了挪,围巾的边角搭在对方的肩上,像只笨拙的手,想抱一抱,又怕太用力。
“你围巾上有太阳的味道。”向雨薇突然说,往围巾那边靠了靠,鼻尖几乎要埋进毛线里,“像我奶奶晒的被子,暖乎乎的。”
陈风的脸有点热。她从没跟人说过这条围巾的来历,向雨薇却像能闻出里面的故事。“我妈织的,”她低声说,“她说北方风大,围厚点才不冻脖子。”
“阿姨一定很温柔。”向雨薇的声音轻下来,手指轻轻碰了碰围巾的毛线,“织得真密,针脚都排得整整齐齐的。”
陈风没说话,只是往嘴里塞了瓣橘子。甜汁在舌尖炸开,带着点微酸,像心里的滋味。
母亲织这条围巾时,总在灯下哼歌,针脚里藏着她没说出口的话:“风风要好好长大,像西北的白杨树,站得稳稳的。”那时候她不懂,总嫌围巾太丑,不如同学的卡通围巾好看,现在却觉得,这灰蓝色是全世界最温柔的颜色。
“你看,”向雨薇突然指着天空,“天狼星旁边那颗,是不是在闪?”
陈风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那颗星确实在眨,像在点头。“那是它的伴星,”她解释道,“传说它们总在一起,一个亮了,另一个就跟着闪,像在说‘我在呢’。”
向雨薇拿起放在旁边的速写本,翻到空白页,用铅笔飞快地画起来。笔尖在纸上沙沙响,像蚕食桑叶。
“我要把它们画下来,”她头也不抬地说,“标上‘陈风说的伴星’,这样以后看到,就知道哪颗是哪颗了。”
陈风凑过去看,她画的星星不是圆的,是带着小尾巴的,像刚掉下来还没站稳。猎户座的腰带被画成了三颗糖葫芦,旁边写着“会唱歌的山的朋友”。画到天狼星时,她特意用铅笔涂得亮了些,旁边那颗伴星被画成了小小的月牙形,像在笑。
“画得像幼儿园小朋友的作品。”陈风故意逗她,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才不是,”向雨薇把速写本往怀里收了收,像护着什么宝贝,“这是‘向雨薇牌星座图’,全世界仅此一份。”
她顿了顿,翻过一页,指着上面画的树洞,“你看,这里我补画了昨天你放进去的银杏叶,还有你信里写的‘西北的沙粒’,我用土黄色画的,是不是很像?”
陈风的目光落在那页画上。树洞里确实多了片锯齿形的叶子,旁边画着几粒歪歪扭扭的小石子,旁边用小字标着:“陈风说,这是西北的星星掉下来时,裹着的沙。”
她突然想起昨天放进树洞的信,里面写“今天的风是东南来的,带着海的味道,要是能把它装进瓶子,就能让西北的沙尝尝海的滋味了”。
原来向雨薇都记得,连字里行间的小心思都读得懂。
“天台上的风好像比别处软。”向雨薇突然往陈风这边靠得更紧了些,肩膀贴着肩膀,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度,“是不是因为离星星近?”
“可能是吧。”陈风望着远处的海岸线,夜色里的海像块深蓝色的绒布,偶尔有航船的灯闪过,像颗移动的星,“西北的风硬,刮在脸上像小刀子,这里的风软,像棉花糖。”
“那西北的星星呢?也比这里的硬吗?”
“不,西北的星星亮,像被擦亮的银扣子,密密麻麻的,能把夜空缀满。”陈风说,“夏天躺在麦垛上看星星,能看清银河,像撒了把碎钻,连成片的。我妈说,那是星星们在排队喝水,喝饱了就掉下来变海子。”
向雨薇的呼吸轻轻拂过陈风的颈侧,带着橘子和桂花的香。
“真想看看啊。”她轻声说,声音里有藏不住的向往,“看看能变成海子的星星,听听会唱歌的沙山,闻闻你围巾上的太阳味——不是现在这样闻,是站在西北的太阳底下闻,肯定更暖。”
陈风的心突然揪了一下。
她知道向雨薇的身体状况,医生说她不能长途跋涉,更不能去气候干燥的地方。那些关于西北的憧憬,或许永远只能是憧憬。
她攥紧了手里的橘子皮,指尖掐进粗糙的纹理里。
“会有机会的。”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比刚才坚定了些。
“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去。我带你去鸣沙山,傍晚的时候听沙山唱歌,夜里躺在沙丘上看星星掉下来。我爸……我爸要是不喝酒了,就让他给我们做手擀面,放少点盐。”
向雨薇往她肩上靠得更紧了:“风从西北来,带着你的信;浪从东南来,带着我的诗,它们不会停的。”
陈风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有点急,像刚跑完步,却没听见她咳嗽——她总是这样,不舒服的时候就憋着,怕让人担心。
“我们一定会去看的。”
陈风悄悄伸出手,轻轻按住她的胸口,动作轻得像碰易碎的玻璃。
“别憋着。”她低声说,“不舒服就说。”
向雨薇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慢慢放松下来,靠在她的肩上轻轻点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却在笑:“刚才数到三百二十一下心跳,比平时快,但很稳,像西北的星星,没晃。”
陈风看着她发红的眼角,突然想抱抱她,像抱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但她只是把围巾又往对方那边拉了拉,让毛线裹住她的半张脸,只露出双亮晶晶的眼睛。
“以后不用数到一千下,”她说,“数到我这里,就够了。”
向雨薇的睫毛颤了颤,有泪珠落下来,砸在围巾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她抬手抹了把脸,把速写本往陈风手里塞:“给你,暂时存你那儿。等我们去了西北,再一起补完剩下的星星。”
陈风接过速写本,封面还带着向雨薇的体温,像揣了个小暖炉。
她翻开最后一页,看见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笔画很轻,像怕被人看见:“要是我是颗星星就好了,掉下来的时候,能刚好落在你说的棉花里。”
晚风又起,吹得桂花簌簌落,像下了场甜雨。
远处的路灯亮得温柔,天台上的两颗心靠得很近,像天狼星和它的伴星,不用说话,就知道对方在那里。
陈风把速写本抱在怀里,感觉围巾上的太阳味和向雨薇的药香缠得更紧了,在这潮湿的南方空气里,酿成了只有她们懂的味道——像沙漠里突然开出的花,带着沙的粗粝和花的甜;像海面上突然升起的星,裹着浪的凉和光的暖。
“再数五颗星星就回去吧。”向雨薇的声音带着点鼻音,却很轻快,“明天还要做生物实验,你答应教我怎么看显微镜的。”
“好。”陈风点头,往她身边靠了靠,“数到第五颗,就当是我们今天接住的好运。”
她们一起抬头望向夜空,榕树的枝叶还在晃,漏下的星光落在她们的睫毛上、手背上、那本画满星星的速写本上。
第一颗星闪了闪,像在应和;第二颗星旁边,刚好有片桂花落下,像星星掉下来的碎片;第三颗、第四颗……数到第五颗时,向雨薇突然指着它笑:“这颗归我,分你半颗。”
“那半颗要记在账上。”陈风说,“以后去西北,要还我一整颗会掉下来的星星。”
“一言为定。”
晚风卷着她们的声音往远处飘,像封没贴邮票的信,寄给了夜空,寄给了星星,也寄给了那个藏在季风里的、关于西北和东南的约定。
天台上的灯光温柔,桂花的香气弥漫,两个女孩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两条快要交缠在一起的线,在这未完成的青春里,慢慢靠近,慢慢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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