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九七八年末的某个傍晚,在江南有座叫名镇的城市,此时冬天已过大半,却丝毫没有苦寒的架势。
白日里依旧艳阳高悬,气温熨帖得像晚熟的秋,昼夜温差小得可怜。
街坊邻里在工余饭后闲聊中,总离不开这反常的天气:
“今年可真是老天爷开眼,穷日子也好过些喽。”
“可不是嘛!眼看孩子们的棉袄能省了,而省下的布票还能送人情。”
“这天儿怪得很,莫不是地球要出啥岔子?”
“净瞎咧咧!要真出事,指不定是美国佬瞎折腾。
要是仗打输了,保不准他们扔原子弹……那才真叫天崩地裂呢!”
说话间,夕阳已累得通红,像个急着归家的老汉。一边慢悠悠往西山坠,一边还不忘把最后一抹霞光,在静静中泼洒在天幕上。
整个天空霎时成了流动的画卷:
东边是淡金与橘红交织的流云,西边则铺展着一整块浓墨重彩的油彩。赤紫交融,沉甸甸地压在楼群之上,看得人心里发烫。
一阵一阵尖啸的北风,突然劈头盖脸砸下来,卷起尘土漫天飞舞。
可见四处落叶和路面上以及墙角的垃圾,在街道和弄里,打着旋儿横冲直撞。
眨眼间,墨黑的云层如幕布般,“唰”地扯满天空,狂风裹挟着惊雷,豆大的雨点劈啪砸落。
雨势虽只断断续续下了三个多小时,但那股子邪风却整整嚎了两天三夜,风声凄厉得像野鬼哭号,听得人心里发毛。
一连三天的清晨,早起的人们总算尝到了冬的真味,这么的寒冷也来的太快,一下子还真的受不了。
仿佛一夜之间,气温骤降到零度边缘,前日里还暖烘烘的空气,此刻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肉。
天空灰蒙蒙的,寒风钻进衣领就打哆嗦。赶早班,上学的人缩着脖子,直骂这鬼天气。
直到第四天傍晚,太阳才从西边云层里挤出点笑脸,勉强给冻僵的街道镀了层薄暖。
第二天次日一早,晴光总算铺满了天空,人们见了好日头,才舒展了眉头,各自奔忙起来。
此时在某条弄里,上上下下进进出出走动的人渐多,都在忙着各自该忙的事情。
家家户户各种炉子也开始生火,为赶工和上学的家人,准备早饭,炊烟的清香在整条弄里肆虐。
此时,陈媛媛正挽着竹篮,手里拎着湿漉漉的洗衣板,从河边回来走进弄里。
竹篮里的衣裳冻得半硬,显然河里已结了薄冰,但没法子不得不去河边洗衣。
突然,在走进弄里不久,有两个半大孩子就从横弄里窜出来,就差那么一点撞在陈嫒媛身上。
扭头一瞧,原来是住左右隔壁弄里的张启平,谭九。
心里清楚,他俩不用多说又比儿子起的早,是来家里邀昭远去学校。
“老娘,一年四季你都起的早,这么早就去河里,洗了这么多的衣服回来。
嗯,老娘,河里是不是,已经都结冰了。”
张启平嗓门亮,一边说一边就动手抢过陈媛媛手里的竹篮,另一只手想去接洗衣板,却被谭九先一步夺了去。
谭九个子高,皮肤黑,看上去一身的肌肉,人送绰号“黑皮”。
他闷声闷气地说:
“娘,您可以悠着点,身子骨要紧,革命本钱得保住。”
“哎呀!黑皮,去你的……”
陈媛媛扭头笑骂,眼角的皱纹里都是暖意:
“黑皮,老娘都这把年纪了,还提什么革命本钱。”
她顿了顿,语气更柔和:
“嗯,家里炉子正热剩饭呢!等回去就把年糕,还有切好的白菜下进去。
你俩一进门就上楼把小远薅起来,别让他赖床。饭菜管够,一定要吃饱了再去学校,你俩听见没。”
看着眼前两个半大小子,陈媛媛心里就熨帖。这辈子只生了小远和小勤兄妹俩,总觉得遗憾,偏偏老天爷把这俩孩子送来……
张启平小名就叫“猴子”,精瘦灵活,好打不平,逞凶好斗。
左邻右舍和弄里同龄小孩,甚至在学校同年级中,没有一个不怕他。
谭九外号从小就叫“黑皮”,憨厚老实,体格壮实。
三人从小学一年级就同班,如今初中了还没分开,关系好得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自从小学三年级起,这俩孩子见了自己就喊,“老娘,老娘”。
喊得比亲儿子还热乎,这一叫心里跟揣了暖炉似的,完全就像市里大人一样的叫法。
“耶,耶耶,太好了,老娘。你煮的年糕白菜粥,我一口气,真的能吃三大碗。”
张启平一听就来劲,说完扭头冲着谭九扮了个鬼脸,舌头伸得老长:
“黑皮,告诉你,今天可不许跟我抢吃,顶多让你吃一大碗。”
谭九被逗得瞪眼,作势要抓他的舌头:
“猴子,你这只死猴子,我啥时候吃得有你多,你才是饿死鬼投胎。
上次爬树摔下来,擦破点皮就咋咋呼呼,爬起来又跟没事人似的,不是猴子精是啥。”
“嘿,黑皮,你懂个啥……”
张启平脖子一梗。
“千年乌龟万年鳖,亿万年的猴子,能成精。
我这叫皮实,比你这黑炭强。你瞧你,长得黑黢黢的,个又高,不认识的还以为你是凶神恶煞,其实就是只不会抓老鼠的病猫。”
“你,你,猴精……”
谭九气得说不出话,正要反驳,被陈媛媛打断:
“行了,行了,俩小祖宗别吵了。猴子,你嘴皮子溜,少说两句。黑皮,你就让着他点。
等到家赶紧上楼去叫小远,再磨蹭早饭就凉了,都怪我今儿起晚了十分钟,快去快去,不行就掀被子。”
看着两人吵吵闹闹上楼的背影,陈媛媛叹了口气,转身进厨房去忙着。
心里清楚,张启平,谭九家里都不容易。
张家从乡下搬来城里十多年,户口刚落稳,可猴子他爹常年吃药,娘天不亮就去菜市场摆摊,挣得少。
谭九家更难,爹靠卖苦力赚点钱,娘一直还是瓷厂小集体的临时工,弟妹众多,常常吃了上顿愁下顿。
我和老林多次想帮衬,可两家都死活不肯收,只在过年时能塞点东西。
如今见着俩孩子,每次总要留他俩吃口热乎饭去学校,半大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空着肚子上学。
要说儿子小远,外号“懒鬼”,可一点不冤。
除去上学的时候被逼无奈早起,凡休息或放假,还有过年过节,那一定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肯起床。
倒不是说他懒省事,只是这孩子没什么心事睡得沉,平日里非等他俩来家叫才肯起床,也唯有上学的时候能被叫醒。
儿子在学校却是另一副模样,作为班长兼学习委员,不仅学习成绩拔尖,还热心肠,帮同学,搞卫生样样积极,是老师眼里的得力干将。
这会儿,楼上正传来猴子,还有黑皮咋咋呼呼的叫声,想必儿子又在跟猴子较上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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