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就要回去了,想再要几本琴谱。”
厨房里,茗茗正忙着张罗食物,闻言皱眉:“琴谱又不是稀罕物,你回家找几本就是了。”
“我只要你的。”
少年的话很轻,但很坚定,于是在略嘈杂的厨房里格外清晰,茗茗一愣,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
十七岁的欧阳不器站在案几对面望着二十一岁的她,目光沉静,不躲不避。
窗外的云雀婉转清啼,厨娘们还在忙忙碌碌,但似乎一切都被隐去了声音,只剩下这方小小天地,阳光的微尘四下飞舞,无声地穿过少年与她。
她突然发现不知何时,面前这个少年有点长大了。
不知过了多久,茗茗挽了一下头发,接着一笑:“我这儿有的是旧琴谱,都送你。”
末了,摇摇头:“小孩子学琴心不要太贪,练好一首才是正经。”她加重了“小孩子”三个字。
欧阳不器微微一笑。
“我偏要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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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恪坐在火盆旁煮酒饮茶,却见白衣青年自右侧山道施施然而来,五官干净得不染纤尘。
他起身:“洛衣先生。”
虽未见过真人,但几乎第一眼,他便确定这就是名满天下的四国第一国士:“我是秦恪。”
洛衣点点头,落座:“千羽的朋友?”
秦恪点头,递过一杯清茶:“对先生神往已久,今日才缘得一见。”
洛衣极轻地笑了一下:“我只是个普通书生,在外面的流言中却和妖人无异。”说着,看了看秦恪:“秦候之子?”
秦恪点头:“先生好眼力。”
心中却一凛——他并未透露任何自己的信息,洛衣又如何看出?
洛衣道:“住在这后山的就那么十几户,很好猜的。”说着,淡淡道:“看在千羽的面子上,送你一句话。”
“请讲。”
“不要去白阙。”
秦恪心中又一凛——他在中州落锦,与帝都白阙隔了何止千里,这话又从何说起?难道,洛衣已经预见到了什么?
这时,洛衣又自顾自笑了一声:“不过我说也是白说,你大概还是要去的。”
秦恪还要问,千羽和丘剑已经拿着酒回来,一见洛衣,千羽的脸顿时垮到地上,丘剑见不妙,笑道:“妹子,是我叫的你二师兄——这是你入了师门的第一顿,一家人可得整整齐齐的。”
千羽把酒坛放得叮当乱响,一不小心砸了丘剑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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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火羹极其别致,汤底煮了山鸡、嫩羊肉和腌好的鹿肉,茗茗又特地加入了山下新采的晚菊,各色菜品一经烹煮,尝起来口齿噙香。
但席间的气氛总是有些怪异,洛衣吃得极少,而千羽吃得极多——她头也不抬,甚至顾不上说话。
欧阳不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对着一块羊肉又撕又咬几口下肚,又捞起一块鹿肉风卷残云,不过片刻,已经有五块肉下肚:“千羽,你几天没吃饭了?”
“别一副饿死鬼的样子。”茗茗拍拍她:“今日备了一只羊一头鹿,肉管够!”
千羽一言不发撕开一条鸡腿。
她明白自己人已在七徊山上,跟洛衣抬头不见低头见,避一时也不能避一世,何况还有师尊注视着——可是她的心里就是极其憋屈,除了吃,她不知道这时还能做什么。
但似乎吃这么多,除了让胃难受,也并不能让她更好受。
秦恪拿过她手里的鸡腿,递给她一杯菊花茶,拍拍她的背,:“喏,消消火。”
突然,洛衣对丘剑道:“大师兄,你那黄杨木整抠的大套杯呢?”
“上次舒十七拿这套杯子作弄我,害得我醉了整整一天,那以后就丢在雁声阁不用了。”丘剑意外道:“你要这个干什么?”
“拿来,我要用。”
洛衣的声音并不大,但神情极其认真,丘剑看了他一眼,收起玩笑之心,转身去雁声阁拿了杯子出来。吃饭的席案上因为还有餐食,甚至摆不下这套酒杯,只能放到一旁饮酒的矮几上。
黄杨酒杯一套十个,雕镂奇绝,丘剑挨次大小分下来,大的足有小盆大,第十个极小的还有手里的杯子那么大。
洛衣端起酒坛,一坛不够,要三坛酒,他依次倒满。
然后,拿起最小的那一杯,对着千羽双手作揖,一口饮尽。
他从不饮酒,这一杯下去,已呛得满脸涨红。
他拿起第二杯,又是一揖。
第三杯。
第四杯。
第五杯时,洛衣只能抓着案几勉强站立,但他还是拿起了第六杯,那个杯子足有一个水瓢那么大。
茗茗按住他:“洛衣,不能再喝了!”
丘剑拉开茗茗——这是洛衣与千羽之间的事情,只能让他们以自己的方式解决。
洛衣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片刻后,人已咚地一声倒地。
他挣扎着爬起来,已无力站立,于是跪坐在地上,拿起第七个如小汤盆的杯子,朝着千羽又一揖。
喝完这一杯,洛衣整个人都泛起了病态的潮红,他浑身都在发抖,第八个杯子足有一海,再一揖。
第九杯,大如酒坛,洛衣甚至都没有力气拿起来,连本意旁观的丘剑脸上都露出不忍的表情,然而洛衣还是坚持着饮尽,再一揖。
第十杯,洛衣颤抖着抬起来时,脸上和眼中已布满血丝。
茗茗已经急了:“洛衣!这会要命的!”但洛衣只是摇摇头——也许是在回答茗茗,也许这时他已听不清任何声音,只是想以此来让自己神识回来半分,然后,接着去饮。
这一饮花了许久时分,常人哪怕是水,也难得一次喝掉这么多,何况是酒?何况还是从不饮酒的洛衣?但他只是一口一口喝着,极其缓慢,极其艰难,极其认真。
一双手按住他。
是千羽。
她之前一直冷眼旁观,并不想说话,甚至预备等面前这场表演结束了就走人。
但是,看着洛衣一杯又一杯酒下肚,心里却不由地开始难受——虽恨他,但当年他也只是做了在他那个位置上应该做的事,何况,屠城也并不是他的要求——他本可以继续清高地做他的天下名士,千羽再不愿意,只要一日在七徊山,也依然要尊称他一声二师兄。
但偏偏,这个四国高门望族都想求得一见的洛衣先生,却要在她面前用这样的方式来道歉——用这种极其无用又极其笨拙的方式。
但为什么胸口却像塞了一大团棉花,透不过气来呢?
她从洛衣手中拿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饮罢后脚步也开始踉跄,秦恪扶住她,她看着洛衣的眼睛,眼中朦胧有雾:“就这样了”。
洛衣一笑,眼角似乎有泪,然后倒在地上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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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千羽醒来时,一眼先看见坐在自己暖阁前睡着的欧阳不器,然后又看见在外屋打盹的秦恪。
“醒了?”秦恪几乎瞬间察觉,忙走过来,欧阳不器于是也被惊醒,揉揉眼睛站了起来。
千羽目瞪口呆:“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秦恪笑道:“你醉得人事不省,大师兄让我们照顾你。”
千羽指指不器:“那为什么不器睡在地上?”还紧挨着她的床?
不器一听这话,像被点着了一样跳起来指着秦恪:“千羽,你自己问他!——我一个不留神,秦恪就开始动手动脚的!”
秦恪扶额:“你头发落在眼睛上,我只是伸手整理了一下。”
不器摇头:“那我不管,不光你是我朋友,千羽也是我朋友,我不守在这儿,万一我不小心睡着了,把她一个人丢给你,你说你这血气方刚的,我怎么放心?”
一个凳子飞过去,秦恪笑骂:“滚!”
三人说笑着洗漱完,一起吃了早饭,一同走出房间,欧阳不器还特地去了一趟茗茗那里,回来时脸上乐颠颠的,也不知说了什么,被千羽和秦恪一阵嘲笑。
外面天光晴好,碧蓝的天空一望无垠,清澈冷冽的晨风吹得大氅猎猎飞扬。
阳光下,秦恪望着千羽:“我们回去了,明天就要启程去落锦。”
千羽点点头。
秦恪又说:“明年夏天再见,有事的话我会让飞凌送信过来。”
不器插嘴:“秦恪,我也有信要送。”
千羽噗嗤笑出声来:“放心,如果茗姐姐有了意中人,我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不器嘿嘿一笑:“千羽,真讲义气!不愧我替你守了一夜。”
一番说笑戛然而止,几个人都沉默了——聚散终有时,纵然再不舍,也总要到分别的这一刻,于是秦恪和不器朝她挥挥手,披着晨光,在千羽的一路目送下,离开了那座山门。
帝国历347年,日光晴好的这一天,秋天结束了。
更新这章的时候,作者这里的秋天也结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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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伤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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