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羽行走在积雪的山脊上,秋末冷冽的风刺过全身,举目都是雪白与苍黄。
她漫无目的地走,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偌大七徊山,于她依然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找不到一处可以停留。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发现自己来到了后山,老马正惬意地卧在雪已半融的草地上,慢悠悠嚼着草。
“步光。”她轻唤它的名字,走过去抱住它,老马叫了一声,亲热地蹭了蹭她的脸。
四年前阳光温煦的午后,音姐姐把这匹马牵到她面前:“小满,步光陪我太久,我已不舍得它再上战场,以后,你帮我陪着它吧。”
那时战事将起,也许,音姐姐说这番话的时候,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她把头埋在老马温热的脖颈间,眼中的泪濡湿了老马光亮的毛发。
她轻声道:“我们一起杀敌,一起从清澜逃出来,我未来还有许多许多仗要打,还有许多许多时候要逃,但我不怕,因为你会一直陪着我,我知道的,你是我唯一的伙伴。”
老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温和的黑眼睛看着千羽,轻轻舔了舔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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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照渐浓时,千羽才牵着老马往回走。转身,脚下却一顿。
暮秋的光线让一切都笼罩在桔色烟尘之中,二十步外,秦恪站在披雪的山脊上,微笑着看她。
“在那里多久了?”千羽问。
秦恪不答,走过来与她并肩:“一起坐一会儿。”
千羽顿了顿,和他一起坐了下来。
“喏。”秦恪递给她一物。
半寸的小瓶子,打开一问,一股药味,千羽狐疑地问:“这是什么?”
秦恪叹口气接过来:“仰头。”
说话间,微稠的液体凉凉落在额头上,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受了伤。
秦恪让她再仰小半刻等药风干,于是千羽只好一直保持着这个滑稽的姿势。
秦恪收回瓷瓶,看着她眼睛:“能聊聊发生了什么?”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认真的表情。也许是被他的表情打动,也许是太多情绪总要寻找出口,沉默许久,终于开口:“师尊要我抛下过去,……夏千羽并非我本名。”
秦恪看上去很意外,但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等她继续。
“我以前叫祈小满。祈祷的祈。”
秦恪缓缓开口:“丰国国姓。”
千羽点点头,从音姐姐开始讲起,一直讲到和亲事发,祁佑哥哥送她离开丰国。
直到这时,秦恪才突然打断:“和亲这件事我知道,只是没想到竟是你……采国国主已经五十多岁,治国虽有手段,但在男女之事上出了名的性情残暴,你那时不过十三岁,你父亲竟能做出这种事……恨他么?”
“不恨。”千羽淡淡道:“我早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八岁那年他就能为了自己而让我去死,那时候我就已经不想恨他了——我恨他,就会想杀他,可是我又不能杀他,恨了有什么用?何况有爱才有恨,既然不爱他,又何必恨他?”
她声音并不大,但是回荡在浓稠的暮色中,有种凉凉的声调,千羽突然咧咧嘴:“我是不是特别有慧根?”
没有回答。
秦恪望着远处绯红的天幕,许久,淡淡开口:“我父亲也不喜欢我。”
千羽有点惊讶地扭头——秦候权势滔天,在中州说一不二,他是世子,怎么会?!
“我母亲很早就死了。”秦恪苦笑着摇头:“她不是名门之女,据说是江湖侠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娶她,但她是父亲的禁忌,”顿了很久,他轻声说:“也许,也是父亲的耻辱。”
“小时候,我曾经因为偷拿了一把刀,被赶出家门,在山林里生活了三年。”
整整三年无人找他,也许,父亲对于某种不幸的结局,有种甚至称不上隐秘的期盼。
但很可惜,他没有死。
他把那些遥远的回忆埋在内心深处,从不肯轻易开口提起,就像深埋在地底的一串旧风铃,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一根细细的线就把一切从泥土深处拎了起来,一件串着一件,叮铃咣当,在耳边苦涩作响。
“后来父亲娶了温家的大小姐,他们又有了弟弟。”秦恪捏着手里那个小小的瓶子:“我也叫她母亲,但在那个家里,任何时候,我都不能和他们三个走在一起。”
千羽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心头被微微捏紧,片刻,她轻轻拥抱了一下秦恪。
“至少有我和不器,我们都跟你并肩。”
秦恪一怔,片刻,轻轻吸了吸鼻子:“嗯。”
然后突然安静下来认真地看着她,黑色的眸子中有种极复杂的情绪。
“怎么了?”千羽懵。
秦恪叹了口气,突然伸手狠狠揉了揉她的头发:“你以后也不要突然走掉!我和不器也是你的伙伴啊!”
原来,他听见了她对老马说的话。
千羽沉默片刻,也点点头:“嗯。
”
远处传来欧阳不器的叫声:“千羽!秦恪!”
山头上冒出他的身影:“哎!你们在这儿!一天了还不回来,急死我了,我满山一顿好找!”说着,沿着山脊一路小跑下来,一边跑,一边渐渐露出狐疑的表情:“哎?哎!你们在干什么?!”
千羽忍不住笑了起来,眼中微湿。
纵然秋风似刀,世事艰凉,纵然未来依然需要提刀上前迎接风雨,但这一刻,就在这一刻,她似乎找到了遮蔽之处,可以忘却烦恼,可以心安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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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一日冷似一日,秦恪他们要赶在雪季之前返回落锦,不日便准备动身。
天气晴朗的一日,茗茗张罗了最后一桌火羹来饯别。
“这一别,再看三个小孩热闹就不能够了,”茗茗笑道:“今天你们不醉不归!”
一旁舞剑的丘剑收起剑,对着千羽道:“丫头,跟我去拿酒。”
千羽依言跟上,那边欧阳不器已经站在茗茗旁边:“姐姐,我跟你去厨房!”
秦恪坐在火盆旁,笑着喊道:“不器,我也要去!”
欧阳不器嘴角一抽,朝秦恪回头时白眼已飞上天,秦恪迅速战术回撤,笑道:“算了,我怕活着走不到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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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羽走在山道上,前方传来丘剑的声音:“丫头,最近很没精神啊。”
千羽一愣。
“你二师兄都跟我说了。”丘剑道:“那天我去了书店,哪知出了这等事,不过师尊她,你相处久了就知道,从来都是狠话说前头,她肯见面立规矩,就是同意你入门的意思。”
千羽咬着唇,半晌:“那天之后,师尊没有再见过我。”
“喏。”丘剑转身,把一个小药瓶递到她手中:“师尊给的。”
千羽打量着那个两寸长的白玉小瓷瓶:“这是什么?”
“你之前不是吃了玉山舒真丸么?师尊让我把这个九露膏给你——每天半口,连服七天,七天后可以开始练你的横竖一刀了。”
丘剑笑道:“千羽,玉山舒真丸一粒百金,这一瓶九露膏少说也要两千金了,你说你受个伤,抵上我这辈子的酒钱了。”
千羽知道这种东西贵重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难得,只怕师尊那里一共也没几瓶,她肯这么轻易就拿出来,一定也是认了自己这个小徒弟。
于是心里痛快了许多,当下好好收起来,朝着丘剑笑道:“大师兄,明天就好好吃,保证七天后生龙活虎——不过为什么还练横竖一刀?七徊山祖传的徘徊剑法呢?”
“你这丫头,本领不大,野心倒不小。”丘剑笑道:“徘徊剑法的剑谱在大街上十文一本,不如你买一本先练着?”
千羽嘿嘿一笑,知道以自己现在的修为,拿着剑谱也会练歪,于是不再坚持。
两人一起来到丘剑的住处,丘剑径直打开偏房的门,大大小小的酒坛堆满整个屋子,丘剑挑了几坛,一边喃喃自语:“怪了,怎么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千羽想起洛衣带给师尊的那一坛三十年秋坪雪,没来由地眉间一跳。
小伙伴们马上要分开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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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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