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饶姨的人眉目清娟，此时柳眉倒竖，看得出来是气得不轻，抱着臂，挎着的老花包随着她的动作晃动着，戴着玉镯的手还指着那俩男人。
“小褚？”饶姨看过来，语气缓和了可能只有一秒钟后又扬了起来，“你来评评理好不啦，这两个痴币，哎，刚搬到我们对门没多久就说要跟我女儿相亲，那我说尊重我女儿歪，让我女儿先看看好嘛，我女儿果然么没看上，这个小窝僧就跟鬼一样死缠烂打我女儿，这个老港卵也是天天上门骚扰我们，非要说相处相处就能处出感情，面孔呀不要的。”
一连串连珠炮似的原委轰炸着段江阙和褚修礼两个人。
“那不要理他们不就好了。”褚修礼皱了皱眉，看向那两个男的，“神经兮兮。”
“谁说我理了唠！”饶姨高声道，“个张文笔恶心死了，不答应就到处说我女儿同性恋！要不要脸的啦！”
“那你女儿就是同性恋！还怕我们到处乱说吗！”那个大叔不乐意了，立刻反唇相讥。
“关你屁事！”饶姨拎着包砸了过去，“我女儿就是喜欢的不是人都不关你的事！一日到晚赚的么一点点管别人闲事倒是厉害个！不像人样式的！”
眼见饶姨突然动手，褚修礼猛地窜过去一把搂住了她的胳膊，场面一时之间混乱极了，叫骂的，推搡的，热闹极了。
段江阙在立刻掉头就走和调解现状之中捏着鼻子选了后者，伸出完好的胳膊拉架，结果还没插入战局，就被那个男青年撅了一胳膊肘，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地。
场面顿时安静了。
几个人同时停住了看向了段江阙。
段江阙看了一眼自己吊臂都歪了的左胳膊，有些无语凝噎。
我操。
我他妈惹谁了。
鼻血都被饶姨砸出来的大叔眼见不对，一边大叫着“碰瓷啊你！”一边拉着儿子迅速逃离了战场，什么饶姨女儿是不是同性恋的争执戛然而止。
活像每晚离开一秒兜里的钞票就会少一张。
怎么着，自己是跟碰瓷人设捆绑了吗？
褚修礼把他拉了起来，上下扫视了段江阙两眼后，在当下这个绝对不会有更不合适的时机大笑出声。
对于褚修礼这种幸灾乐祸至极的行为，段江阙已经没什么心思去嘲讽了。
饶姨皱眉凑过来“哎哟弟弟阿要紧啊，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用，饶姨你先回家吧，我带他去医院。”褚修礼收敛了笑意，说道。
“那阿姨给你转点钱，赶紧去医院看啊。”饶姨掏出手机。
段江阙摆手想说不用，饶姨立刻提高声音，“什么不用啊，要不是我们吵起来你哪要受这个罪！快点！”
没办法，段江阙只好拿出收款码收了钱，在饶姨担忧的目光之中和褚修礼上了网约车。
二进宫。
段江阙看着急诊的大门，简直无话可说了。
心情诡异到像是伸手想拿个糯米糍粑结果被糯米灼伤才发现自己其实已经不属于阳间了一样。
最后检查下来没什么事，医生也就是嘱托了几句生活里处处小心，就挥手让他们走了。
“还吃饭吗？”出了诊室，褚修礼问道。
段江阙突然看向他，凝视了好几秒后说道，“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是我的苦难衰神。”
褚修礼也不生气，一抬眉，“我觉得，都赖不到我头上来。”
两个人对视了两秒后同时撇开头笑了起来。
这一乐让段江阙突然有些恍惚。
这么一算，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开心过了，上次愉悦的笑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事实上他之前挺乐观的，嬉笑怒骂一应俱全，现在反而每天都像死了一样的平静，不悲伤，却也没啥好笑的。
小姐，少爷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江州是没有笑话吗。
段江阙脑子里没由来地冒出了几句没头没尾的多人分角演绎，本来已经止住了的笑一下子没绷住，于是干脆利落地再度笑出了声。
然没笑两声下就收敛了笑意，绷紧表情没两秒又叹笑了一声。
卧槽啊段江阙。
你他妈真犯神经病了。
褚修礼也没好到哪里去。
甚至一时之间对这个曾经的大少的嫌弃都少了些许。
最后两个人还是回到了梦开始的地方，去完成未完成的买饭使命，那是一个巷子深处的川湘饭店，但看起来收拾得挺整齐，没有段江阙想象中的油污感。
开店的是对川湘夫妻，生意还不错，饭菜都很有锅气，闻着很开胃。段江阙打包了两个菜，等了好一会儿。
“那个饶姨，以前在乡下宅基住我爷爷家隔壁，她老公是上门女婿，在她女儿幼儿园的时候就离婚了，现在她女儿工作了就带她搬到市里来了。”褚修礼在等菜间隙跟段江阙解释道。
难怪认识呢。
段江阙想着，一边跟褚修礼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好了，就此别过吧。”出了饭店，在飘着香气的晚风中，褚修礼道。
“求之不得。”段江阙拎着饭，真情实意道，也没挥手，转身就走。
到了家，段江阙还是照例先去看了一眼他妈的状态，发现他妈正坐在房间的小桌前发呆，于是他推门进去了，“妈？吃饭了吗？”
他妈回头看过来，看起来挺平和的，“没有呢，等你回来……怎么今天这么晚？”她看了眼挂钟，指针已经指向了八点。
“今天是正常下班时间，但去打包了饭菜耽误了时间，而且昨天毕竟不是正经上班，以后估计都这个点吧，我回来做饭的话会早点。”
“我闻着味儿了。”他妈笑了笑，“挺香的，比你做得香。”
段江阙瞧见他妈妈的笑，没忍住也扯出一抹笑，“嗯，来吃吧。”
他妈妈先走出房间去厨房的餐桌边了，段江阙待在原地一时没动。
叶知禾女士没吃多少就去睡了，段江阙是把打包的菜放到自己家里的盘子吃的，这样会让他有一种生活还没那么惨的安慰感。
只不过吃完了就多了一道洗盘子洗碗的工序。
段江阙艰难地单手洗完了碗筷，收拾好了厨余垃圾放到了家门口准备明早下楼的时候扔。
等做完家务后，段江阙靠在沙发上休息，端详了一下自己打着吊臂的手，理论上来说因为骨裂的不是很严重，一个月就能恢复，八月底去复查一下赶在开学前就能拆石膏，这样就不用申请军训延期了，他可不想大二去跟着大一的人军训。
不幸中的万幸。
接下去的时间里段江阙都两点一线的早上出门前给他妈做好早午饭，上班、下班、给他妈做晚饭、睡觉，生活规律得像是进去吃牢饭的人其实是他。
这样紧锣密鼓的生活给了他类似于镇定剂一般的作用，让他没有什么空余时间去想别的，反而让他的心情大部分时候都能保持平和。
生活啊。
段江阙早起时满脑子都是这三个字，一边刷着牙一边用困得无法聚焦的目光四处逡巡，注意到了镜子前的台面上没盖盖子的一个罐子。
是他妈妈现在唯一在用的一瓶护肤品，还是破产之前用剩的。
从家里出事到跑到这座城市，他妈妈都处于惊恐交加无依无靠的状态，收拾细软变卖能卖的东西都是段江阙一手在做，就算他已经算是心比较细的人，但“妈妈的护肤品”这个东西他还真就是随便抓了一瓶开着封的就走了。
他看了一眼罐子里，果然已经空了，而且看得出他妈妈挺挣扎的，抹得一点不剩。
叶知禾女士现在状态不太好，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觉，因此醒的时间也很随机，既然罐子是开着的，说明她刚刚已经洗漱过了。
段江阙对着罐子发了会儿愣，回过神后来用手机对着罐身拍了张照，将空罐子扔进了垃圾桶，又目视一会儿后才继续刷牙洗脸。
仿佛经历了某种告别。
走到客厅里，他妈妈正靠坐在沙发上看晨间新闻，段江阙打了下腹稿，慢慢地开口道，“妈——那个，明天能不能陪我去医院复查？”
叶知禾女士被这冷不丁的请求给弄得怔了一下，抬头望向自己儿子。
她看见了段江阙总是平静而无情绪流露的脸上隐晦的试探，以及不易察觉的忐忑，她也清楚地知道段江阙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她不想出门，她害怕他人的目光，总觉得目光中满是戏谑嘲弄，随便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都怀疑是不是讨债的人的跟踪——但同时她也非常愧疚，她知道这么久以来自己这堪堪成年的儿子背负了多少本该属于她的责任，只是她下意识地依赖，也下意识不想去面对。
段江阙看他妈妈又开始发愣，抿了下嘴后准备找个台阶表示不用在意他的话，出乎意料的是，他妈妈忽然回答道，“可以啊，就是我也帮不上什么……”
“啊没事，你陪我去就好了。”段江阙感觉自己的眼睛在听到这句话时应该都亮了一下，赶紧接上话，想了想又由衷地笑了一下，“那我约个明天下午的号，早上我先去店里工作。”
他妈妈点了点头，看了一眼他的吊臂，叹了口气，“小阙啊，你真是遭罪了。”
“小事，”段江阙不以为意地说道，走向厨房，“你醒了的话早饭给你下碗面吧。”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了去店里，段江阙的脸色都十分的好。
“哟，有什么大喜事吗这么开心？”褚诗林瞧见他时愣了一下，问道。
段江阙“啊”了一声，突然有些开不了口了，“我妈答应陪我去医院复查”这样的开心理由，在他们听来应该是十足的诡异。
最终他只浅浅地微笑了一下，为了防止褚诗林接着问，赶紧说了正事，“哦对了诗林姐，我明天要去医院复查骨头正位情况，下午请个假。”
“哦哦好。”褚诗林没多想就答应了。
段江阙思索了一下后忽然又开口道，“那个诗林姐……你知道买护肤品怎样能便宜一点吗？”
他妈妈之前除了去专柜买东西外，好像还有别的渠道，他没关注过，现在想起这茬，觉得问褚诗林应该会有所收获。
褚诗林被问得懵了一下，“可以找代购，有的牌子在日韩买会便宜得多。”
“那——”段江阙掏出手机，把拍的他妈妈用的那个护肤品罐子递给褚诗林看，“这个呢？我妈用完了，我想给她新买一瓶。”
褚诗林低头一看吓了一跳，“LBN啊？”
段江阙看她这反应，迅速明白了他目前的经济实力应该是和这瓶早上刚说了再见的空罐子无缘了，沉默了下来。
连带着一早上的好心情似乎都突然来了个急刹车。
他觉得自己好矫情，心情居然会因为这么些小事就大起大落的，但他就是无法控制。
高兴什么呢，他妈妈答应陪他去医院。
然后呢？目前他妈妈的精神状态有好哪怕一点吗？
不高兴什么呢，没钱了。
然后呢？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吗，有什么好再为了这个感到不高兴呢？
“嗯……”褚诗林觑着段江阙的脸色——其实肉眼看并没有什么变化，始终很平淡，那点几不可察的失落像空气中的粉尘，轻轻抖一抖就散了，“没关系的小段，也不一定要买一模一样的，功效差不多的没这么贵的牌子多得很呢。”
段江阙回过神来，望向褚诗林，“我不是很了解……诗林姐可以帮我物色一下吗？”
褚诗林点了点头，试探道，“我朋友圈就有个挺靠谱的代购现在在韩国，你要是愿意的话我物色好了给你看一下就让她买？这样你没两天就能拿到了。”
“好，”段江阙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谢谢诗林姐。”
他总是在感谢褚诗林，事实上他应该感谢在这个地方给他释放善意的所有人，褚诗林自然不必多说，整个人都快散发出圣光了。
褚修礼又拽嘴又毒，一身硬刺平等地扎每个人，段江阙摸着被硬刺扎到的心脏，却没感受到真正能烙下伤口的恶意，浅淡的划痕反而让他学会了更多东西。
“真的谢谢你。”段江阙补充道。
褚诗林已经拿着手机在看了，闻言摆了摆手，“没地方客气了你，快去干活吧。”
中午的时候褚诗林已经给段江阙过目好了，买了瓶HR的面霜，虽比不上他妈妈之前用的的价钱，对目前的段江阙而言也是笔巨款了。
“在我工资里直接划吧。”段江阙叹了口气。
全程褚修礼都安静地在吧台工作，丝毫没有插入这个话题的意思，也让段江阙心里一松。
第二天，段江阙中午一结束晨班，就迫不及待地脱了工服准备回家，刚走到门口，后脖颈的衣领被猛地一拽，差点没勒得他舌头掉出来，一回头看见是褚修礼，莫名其妙极了，“干什么？”
褚修礼没说话，两指夹着一个黑色物体缓缓举到脸侧，望着段江阙挑了下眉。
“哦。”段江阙不好意思地收起了情绪，伸手取过自己的手机，找补地说了一句，“走急了。”
“知道是自己走急了还对我大呼小叫。”褚修礼嗤笑一声，“喊也喊不住，跑得还飞快，我差点没抓住你。”
段江阙自知理亏，主要是平素跟褚修礼针锋相对惯了，再加上刚认识时就奠定了良好的相看两厌的基调，每次褚修礼一凑上来，他就忍不住奓毛。
“一会到地发现手机没了又要哭天抢地，还不快跪谢我。”褚修礼见段江阙默默无语，单边眉毛挑得更高了，“懂不懂感恩。”
“谢主隆恩。”段江阙被他两句话讲没了愧疚，迅速镇定了下来，“我可以退了么。”
“退吧。”褚修礼打了个呵欠，转身挥了下手，“赶紧把胳膊看好了，天天吊着臂跟我们店虐待你似的。”
回到家，他妈妈已然穿戴整齐——这也是段江阙这段时间第一次见到她收拾得这么有精神，低调内敛的杏色裙装，化了个淡妆。
段江阙望着似乎又回到了“叶知禾女士”状态的妈妈，心情都愉悦了，“走吧妈妈，我打个车？”
他妈妈想说要不坐地铁，但一想到人流量，又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好，小阙打吧。”
坐上了网约车，段江阙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妈妈说着话，他能感受到他妈妈有些焦虑不安，这样闲聊能稍微分散掉一点注意力。
叶知禾女士果然被他说的话给吸引了，暂时没那么唤醒过度了。
“……那这个褚诗林确实厉害哦，年纪轻轻也是很有自己的想法了。”叶知禾听着段江阙叙述着每日打工生活里值得说的事情，颇有几分好奇。
“嗯，她好像还有自己的摄影工作室，大学学的是广编。”段江阙回忆着平时一起吃午饭时听到的信息，给他妈妈介绍着。
叶知禾笑了笑，“父母做的什么什么物理科研？女儿学广编？也真是对儿女放得宽心。”
“凝聚态物理量子材料。”段江阙补充完也笑了，“我第一次听诗林姐介绍的时候脑子都没转过来，不过他们家育儿理念相当先进啊，褚诗林大学他们是一口气给了四年生活费，所以她才有了开店的启动资金。”
“挺好的，他们姐弟从小到大应该都很幸福。”叶知禾感叹了一句，“我还以为这种科研家庭都会很冰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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