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江阙带来的时间重流再一次终结在了他的回应后，整个衣者空间此时此刻宛如坟墓一样的死寂。
“哈哈！”这时，吧台那传来一个毫不掩饰的笑声，听起来愉快极了，“褚诗林，出来看傻逼。”
比起先后斩获“嘴巴闭着都漏风”“傻逼”两项实至名归的荣誉的这位大开大合的情绪表达，段江阙就显得平静多了，他没骨裂的右手拎着抹布，望着丁齐昉，等着下文。
褚诗林掀开后厨的帘子走出来，表情绝对称不上好看，一时之间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觉此时此刻自己说什么都没用。
丁齐昉张了张嘴，冒出来一句，“你还真是段翊老板的儿子啊。”
段江阙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一方面曾经行事作风虽算不上张扬，但他的家庭背景在他初高中这样的国际学校并不保密，知道的人很多，这样的问题和探究在他家刚刚出事那会儿他接受了一遍又一遍，再被问及时内心算得上平静。
“你家破产了啊？”
“欸你家公司是不是就是段翊啊？”
“你爸居然能骗这么多啊？”
……
另一方面麻木不代表没事儿了，在这个全新的城市被猛地揭开这层幕布，他抬起头，似乎在这座城市也能望见海市的霓虹灯光，他站在灯光底下，像舞台上独自被射灯映照的丑角，好不容易摆脱掉的如影随形的视线又纠缠了上来，这样的视线如同无底洞深处的黑色触手，包裹他、淹没他，直到他窒息、放弃抵抗、破罐子破摔地说，“是，就是我，怎么样，打死我？”
他最终只是将抹布放在了桌子上，慢慢地擦拭着，“嗯。”
观点得到验证难得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丁齐昉一边愧疚，一边尴尬得不行，向一旁的褚诗林挤眉弄眼地求救。
就这么一人擦桌一人傻站地过去了好几分钟后，段江阙手中一空，抹布被刚刚走来的褚修礼抽走，他先是看向丁齐昉，“我们段少擦个桌子都擦出贵族韵律了，你应该是配不上认他当祖宗打牌了。”
没等丁齐昉回应，褚修礼用力地在桌子上抹了两下，擦掉了段江阙刚才想擦掉的印子，将抹布塞回他手里，“这不是什么法国手工古董蕾丝，求求你用力点可以吗？没吃饭你去后厨偷吃两块面包胚我就当没看见。”
两句话瞬间打破了咖啡店内方才浓郁的化不开的尴尬气氛，段江阙心里那点焦虑感神奇的不见了。
段江阙老怀疑褚修礼的嘴巴是租来的，不然无法解释他每次说话都跟嘴着急还一样，每时每刻都恨不得把“拽哥”两个字印脸上，不在意任何人的感受，也毫无对他身世的探究，只有对他干活不利索的嘲讽。
话虽如此，这样的嘲讽比起怜悯安慰这样的正面情感，反而让段江阙坦然了不少。
他一时之间甚至有心情在心里怜惜了一下自己。
段翊高层这次非法集资骗来的资金被尽数用来填补先前资金链断裂的空缺，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的庞氏骗局。
他爹虽然混蛋，但是尽力为家人补救，不仅瞒家里人死死的，还提前规划好了不予妻儿继承权的协议，准备好了诈骗资金皆不用于任何家庭开支的公证证明，东窗事发后让叶知禾和段江阙公证声明放弃继承，并让律师协助处理债务隔离问题，不让他们卷入任何债务问题中。
但申请破产后公司所有财产该刑事退赔的退赔，该清算的清算，他们的个人财产也皆被查封法拍。
段江阙把能变卖的都变卖了，给自己留了一点大学报道的钱后，基本就没有什么可支配资金了，这才铸就了他和他妈目前除了还留了几件常穿衣服以外这穷得揭不开锅的局面。
就算法律上他们不负责偿还债务，但是追债人哪那么**律，该围追堵截的一点不带少的，报警了抓了之后也还会再来，只能逃离。
啥也不知道就家破人亡了，屁红利没吃到就天天被喊打喊杀了。
“欸对小段早饭吃了没啊，没吃的话我给你拿块小蛋糕。”褚诗林扬起了笑容问道。
“吃过了。”段江阙回应道，这个沉重的话题总算被揭过去了。
丁齐昉的智商终于回笼了，他也没刻意地去道歉，只是摸了摸鼻子，伸出了手，一脸讨好地说道，“我叫丁齐昉，闲着没事会来店里帮帮忙啥的。”
段江阙和他击了下拳，“段江阙，我不打牌。”
丁齐昉“啊？”了一声，啊完反应过来这是在就着褚修礼的话回答他，又“啊——”了一声表示惋惜。
一个上午段江阙都没怎么歇着，目前他不用做餐饮和洗杯子盘子的，但在一二楼间来回奔波端盘子和收拾就挺累的，中午他掏出手机一看，微信步数都一万多了，惊了一下，这到晚上不得跟长征了一趟似的。
中午褚诗林这儿管饭，她便招呼段江阙一起吃，后厨的两个师傅都是自己在后厨吃。
段江阙坐下来一看，是炸猪排海苔饭，有些好奇，“诗林姐，你也会去做餐饮和甜品吗？”
“哦不是，”褚诗林笑了笑，“我有时间的话就去后厨帮忙做做蛋糕啥的吧，轻食啊或者正常的能供应的餐食都是小礼去帮忙，你吃的这份就是小礼做的。”
段江阙刚看向褚修礼，就听见他说，“没下毒，放心吃吧。”
“？”段江阙莫名了一下，然后收回了视线，拿起筷子，“我可没这么说，你这话意思是有贼心没贼胆，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逻辑实在强大，噎得褚修礼一下子没话说，倒让丁齐昉乐了起来，此子常年处于被褚修礼压着骂不敢也想不出招还嘴的状态，眼下瞧见有人能回击他，瞬间有种狐假虎威的爽感，“阙哥说得好啊。”
“阙什么阙哥，缺胳膊断腿的缺胳么。”褚修礼干脆利落地把战火烧到丁齐昉身上，“一脑子醪糟的认亲戚倒是快。”
被段江阙启发的丁齐昉想反击，脑子突然闪回想到早上的事情，直觉告诉他这时候回嘴绝对会挨一顿暴雨梨花针般的谩骂。
段江阙安静地吃着东西，吃相斯文好看，没掺和他们的对话。
“下下周江大正式开学了，校内配送要开始了，小段你跟着小礼一起去。”褚诗林边吃边说道。
大一新生比其他年级晚开学短则一周长则两周，学校的开工时间是按照其他年级开学时间算起的，所以他们在这一块的工作时间也是跟江大同步。
“不难的，只要把东西拿过去然后跟着校内配送员分一下各楼区的是哪些就行，我们毕竟算不上主流的传统餐食，比起其他专门做主食的店，配送要少很多，况且我们亲自去弄的这个校内配送只有吃的，饮品都是单独走外卖平台。”褚诗林解释了一下。
毕竟店铺性质特殊，跟其他专门做午晚饭配送的店不一样，在这一块儿的活并不重。
段江阙点了点头，褚修礼当然也是没意见。
只不过这句话倒是唤起了段江阙的时间知觉，他这才恍然感受到原来已经八月中旬了。
高考后他的生活崩塌又重组，一切发生得急速又猛烈，时间在他这里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他每天都疲于应对各种挑战，以至于根本没有怎么好好去度过这本该是他一生最轻松的一个假期。
昨天褚诗林已经跟丁齐昉说过了段江阙跟褚修礼是一届一个班的事，眼下丁齐昉突然想到这茬，问道，“段江阙，你有没有加班级群啊？”
“加了。”段江阙回答道。
学校会直接挨个联系学生加自己行政班级的群方便各种通知，段江阙虽然过得混乱但也不是接不了电话，只不过加了就没怎么看过。
“那按理说你不应该不认识褚修礼啊。”丁齐昉疑惑。
段江阙真想叹气，“我不怎么关注班级群，有通知才会看一眼。”
褚修礼都懒得骂他，最后只有褚诗林叹笑一声，“你看他俩像会主动加班里人的样子吗？估计班里有多少人都不知道。”
这倒是真的，段江阙只粗略地记得好像有三十几个人，具体的他都没看过，小班给他发的消息他就回了个“哦”，左右也不是什么重要通知，但感觉开学以后的人际关系至此也是一眼看得到头了。
江州大学是江州唯一的双一流高校，但在名校里也不怎么特别靠前，段江阙本可以报海市更厉害一点的大学，只是他迫切地需要离开那片地区，却又要照顾到他妈妈的精神状态，并不能接受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最后选了与海市毗邻的江州的大学。
遗憾么倒也说不上，好歹也是名校了，心中一点说不明道不清的感慨却始终存在，也许是缅怀，也许是叹息。
从开始打工到适应居然也没经过几天，段江阙非常满意于自己的适应性。
这天稍微留晚了一点打扫，段江阙下班时看了一眼时间，这个点吃晚饭已经有点晚了，从背井离乡的那一天开始，每天的伙食都是他在准备，各种社媒的“一百块度过一个月”“打工人十块钱糊弄一天饭”的视频他起码收藏了百八十条，勉强也是维系了每日温饱。
他妈妈一个人在家有的时候会自己从冰箱里拿点他准备的吃的，只是段江阙记得昨天冰箱已经空了他还没来得及去补货，目前再去超市也有些晚。
也不碍事，这段时间他妈妈一直处于一种吃不吃都无所谓的状态。
段江阙忍住想叹气的冲动，觉得老叹气实在晦气，环顾了一下没看见褚诗林的身影，便退而求其次地看向正在吧台整理东西的褚修礼，“这附近有没有干净一点的饭店？”
“干净一点的范畴是什么。”褚修礼没抬头，懒懒地回应。
其实段江阙张嘴的时候起码想到了一百个定语来修饰这个“饭店”，最终只能挑选目前唯一能负担得起的“干净”这一要求，就这还能被反问。
“算了——”段江阙这一口叹气终究没忍住，“就近原则便宜无毒就行。”
褚修礼没吱声。
段江阙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应，莫名其妙地看过去。
没在自己家这片儿吃过饭啊？
“你的微信，”褚修礼终于抬头看过来，晃了下手机，“发你。”
段江阙下意识就拒绝了这个加微信的申请，“不了吧，你直接口述给我。”
本来褚修礼对段江阙就是各种不待见的，现在也是想直接开喷，他也是实在搞不懂这破落户少爷哪来这么多弯弯绕绕，但这两天对段·前·大少的嘲讽阴阳有点过载，再骂就有点像疯狗了。
于是他耐着性子说，“这家店，地图上不好定位，我直接给你发指示。”
“那……”段江阙还想挣扎。
“你特么有这功夫跟我扯你都走到地儿了。”褚修礼终于耐心告罄，“加下微信我是能诈骗还是性骚扰？防我防成这样。”
段江阙想说他这段时间的微信基本把所有人都删光了，人际网络让他总有种隐晦的焦虑感，像脱水了一样难受。
只可惜对不起故友，本来联系不上他就着急，两眼一睁发现自己被全平台拉黑了，估计想把他杀了的心都有了。
他的视线落在了手机上，目测现在再跟褚修礼解释微信不加人估计也是“我不听我不听”了，于是干脆闭嘴把二维码往前一伸，“加吧。”
“热泪盈眶。”褚修礼迅速地扫了码点了几下屏幕，头也没抬，“可算加到男神了。”
“嗯，你可以着手准备追我了。”段江阙同意了好友申请，语气毫无波澜地说道。
褚修礼敲了段文字指示发给了段江阙，发了张门脸图给他方便寻找，闻言挑了下眉，“不好意思，你目前的财产和残废情况在相亲市场处于下沉市场。”
段江阙指了指褚修礼手里的手机，“是你求我加微信，麻烦搞清自己现在的狗腿定位。”
“你的脸皮是可以用一张扔一张的吗，”褚修礼真是没忍住笑了，他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应该摆出惯有的嗤嘲表情才对，只是段江阙这坦然的态度不知道为什么戳到了他的笑点，“是你求我赏你口饭吃的可以吗。”
“赏我口饭吃我还得自己掏钱买啊，”段江阙低头看那段路线指示，“那你让叫花子怎么办？”
“讹我讹上瘾了？”
“是啊。”
“终于承认了？”
段江阙摁灭手机准备出发，抬眼望向一脸戏谑的褚修礼，“讹不讹你的在你这不都判死刑了么，我现在唯一能反抗的方式只能是六月飞雪了。”
“走好。”褚修礼挥了下手，“现在飞也来得及。”
“不必了，我自己飞去了。”段江阙话出口的时候都有点无奈了，真不懂自己哪来的闲情逸致在这胡扯。
说了很多废话。
好像这段时间都没怎么说过话。
好像是吧，能跟谁说呢。
“等一下。”褚修礼低头看着手机，在段江阙回头挑眉看他的时候抬起头，“褚诗林让我给她带个晚饭，刚好一起去了。”
段江阙其实不是很愿意。
最终他还是妥协般的说道，“那走吧。”
褚修礼把店关了，两个人一起往这个小饭馆走去。
“你跟褚诗林两个人住么？”走在路上，段江阙实在是觉得两个男生如死一般的沉默太诡异了，开口问道，
“其实不。”褚修礼简单解释道，“但我爸妈搞科研的，常年不在本市，家里一直是我跟褚诗林两个人。”
难怪姐弟两个感情很不错，段江阙参考了一下自己认知里的姐弟，要么就是有血缘的陌生人，要么就是不亚于基督山伯爵和费尔南的仇恨。
褚修礼偏头看了一眼已经失去没话找话**的段江阙，两个人身高相当，但段江阙垂着眼的神情还是让褚修礼轻松地观察到了他长密的睫毛。
这么长的睫毛，眨眼会有声音么。
褚修礼很是不屑，啥也不会干就算了眼睛还娘们兮兮的。
就在两个人准备踅进巷子里的时候，转角处传来了沸反盈天的争吵——真的是十分的激烈了，段江阙入耳全是“文笔”“窝僧”“册佬”等字眼。
段江阙：“……”
这块民风还挺淳朴啊。
褚修礼也愣了下，但两个人已然走到了拐角，暴露在了吵架的几个人面前，是个阿姨和一个叔叔、还有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
“饶姨？”就在段江阙准备若无其事地越过他们走过去时，褚修礼突然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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