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枫离心里一紧,被此人注视着,那种熟悉且危险的感觉又漫了上来,说话跟着结巴,“张、张峰主他……”
“是该去拜访。”赵行舟意识到钟枫离所指是谁后觉得好笑,接道,“不过方才你也说了,二层占地的规则是先来后到。我看不如我们先占个好据点,待一切安顿妥当了,再登门拜访他‘老人家’也不迟。”
先前那人冷哼一声。钟枫离闻言忙低了下头,算是答应。
这感觉很像某种处境,好比自家宗门里的同门,偶尔有几个互相看不惯的,一方被夸了,另一方就偏要拆台似的。
若说宗门内和紫霄峰不对付的只有龙砚峰。天茂师尊如今贵为紫霄峰峰主,宗门内够资辈给他拆台阶的人屈指可数,也从未曾听说有这么一位以雷系辅修生位,法器是根破笔的前辈。所以这人在冷笑什么啊?
但要让钟枫离因为这个生气,他又很微妙的不敢……一时间心情复杂。
其他人不知道钟枫离在纠结什么。赵行舟向沈文铮问起张天茂所在客栈是哪一间,二人简单交谈起来。
放眼望去,城边的民居均已被人占领,赵行舟他们队伍进来得晚,需向城的另一边门继续行进才有可能找到无主的民居。交谈过后,沈文铮决定继续启程。
走路时赵行舟落后半步,故意与陈时易并肩。陈时易大约是等了他一会,见他回来便手一抬拉起结界,将二人声息与外界隔绝开,“我有话说。”
这结界波动极细微,似一片雪花伞撑在眼前,肉眼不可见。队内只有花妖察觉到不对,她灵敏地向后瞧了一眼,对上陈时易瞥过去的眼神,眼神中有警告的意思在。
“我也有话要同你说。”察觉到前方有人回头,赵行舟说了一句没继续。
花妖阿珏目光在二人身上打转,若有所思眯了眯眼,随后打消了探查的心思,转而向街的另一边望去。
其他人无所察觉,继续行走。
赵行舟则有些意外花妖的动作。
秘境受规则所限,任何人都无法御物飞行,同时传音术这类法术也极其受限。只有林家兄弟那种彼此立过血契的人,和张天茂这种精修结界且化神以上的修士,才能进行短距离的神魂传音。
他和陈时易并不属于以上两种情况,眼下能在溪诀城内硬拉一道灵气结界用以封音,纯粹是他师弟实力过硬,以灵气作屏障暂时包裹住了声音。
不过此举消耗很大,撑不了太久。还得快说快结束。
花妖来历不明,赵行舟看不出深浅。眼下她既然能察觉到陈时易结界的异样,说明实力至少化神起步。方才对视的一眼,相当于互相交了个底。
放眼整个妖界,撇去六位赫赫有名的大妖君外,化神及以上修为的超不出十个。赵行舟却从未听说过还有这么一位善守的大花妖。
不知方才城外那番大震荡,她身处同一个队伍,又对他二人的事看破多少?
不过本是凑人数组队,这花妖目前没有要捣乱的意思,赵行舟暂时不予理会。
“说之前,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先同步一下信息。”此时无人探查,赵行舟言简意赅直入正题,将此番进入秘境遇见的奇怪事一一列举出来。
随着记忆找回来,赵行舟的心态上出现了变化。他师弟如今一门心思要帮他,甚至扬言要叛出师门,如此大逆不道,他也不至于再逞能非要单干。
他固然不喜欢接受别人的帮助,但师弟……那毕竟是师弟。
陈时易微微倾身过来,从面具后能看见他下颌紧绷,听得十分认真。一直到赵行舟全部说完,他方才缓缓点了点头,表示听明白了。
陈时易在小福洞找到一瓣金莲,偶然窥见了赵行舟的记忆。赵行舟稍作回忆,发现这段记忆他有,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被补全。
而由赵行舟在雪莲中触及的回忆,也正是陈时易入昆仑前的经历。
不同的是,他是找回来的回忆,而陈时易不曾丢失过记忆。
如此看来,金莲代表着找回记忆,那雪莲……似乎代表着有部分的记忆可以共享?
赵行舟想不出这又是什么缘故。
如此互相窥探记忆的行径,一时间有点亲密得超出赵行舟能接受的范围。他一脸复杂地回忆着脑中新增的他人经历,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反观陈时易一反常态,较为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得出一个重要结论:赵行舟失去的那些记忆,他也可以通过收集金莲花瓣的方式帮他找回来。
信息交换完毕,二人陷入心思各异的沉默中。赵行舟一时间没有再补充,陈时易问,“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暂时没了。”
“好。”陈时易轻微点头,“如此看来,你对自己会复活之事一无所知。”
“是的。”
“林子卿反而知道的比你多?”
“如果他刚才没有胡说八道……那就是。”
“好。”陈时易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隔着面具,赵行舟看不出对方什么表情,只能看见两只眼,一贯冷淡。
面具果然碍事,赵行舟想。还是幻境好,不必带面具,他师弟在想什么,他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林子卿知道的林傲非会知道,林子卿不知道的,林傲非也会知道。”陈时易说,“我知道该怎么做。”
接下来再问,对方却不肯细说。赵行舟道,“好吧,你不说就算了。但你总该相信我不是故意要忘掉你了吧。”
“既有办法,总会全想起来。”陈时易道,“福洞我替你再探便是。”
师弟如此执念要帮他找回记忆,令赵行舟对自己空白的大脑感到好奇。这时想起他刚刚关于“老人家”的言论,话题一转,“你说,若林子卿所言属实,我是不是还有机会换回生前身?”
陈时易目光凝顿,立时看过来,赵行舟再道,“如今我和从前无半点相似之处,还是换回来好些。”他搓着下巴,“否则人妖殊途,时间一长……你我岂非越走越远了?”
赵行舟如今外貌甚是年轻,少年人眉眼清隽,身段瘦削似竹松,韧却脆,长相上和铜镜中人很不像,和他生前年轻时也大不相同。
反观陈时易,宗门一峰之主位高权重,和记忆中那个昆仑新秀弟子不太一样。现而今他不仅看上去比赵行舟年长,气势更天差地别。
此话虽有调侃的意思,仔细想想,又觉得好像是个问题。
“赵行舟,你成心的?”陈时易看他。
“我成心什么了?”赵行舟反看他。
“你说你和从前无半分相似之处,若无相似,怎么我在纵海阁一眼认出你。”
“哪里是一眼?那日若非惊春动了,张天茂又主动出声喊我,怕是说给你你都不会信吧。”
“我不信?……我不信。”陈时易点头,幅度明显比刚才大些,“事已至此,你现在跟我说人妖殊途。”
“那你自己说吧。”赵行舟欲透过面具上两个窟窿眼看清对方的眼神,“若我换不回去,只能当一只小妖怪,一条妖道走到黑,你我这师兄弟情分要怎么维持下去?”
听出赵行舟话中调侃的意思,陈时易面具后吐出一口气,“好得很……”冷静片刻,还是被气笑了,遂道,“你会转生,难道我不会夺舍?”
“夺舍?”赵行舟一愣,“你要夺舍谁……”而后发觉对方意有所指,声音愈发诧异,“你要夺舍妖?”
“人妖殊途,你自不必管这么宽。”
鹊妖千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东张西望观赏路景,不知情下被后面师兄弟加入话题目标,猛地觉得鼻子奇痒。打了个喷嚏,震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人不能夺舍妖。但他师弟如今修为通天,若硬要想办法,不好说会想出什么硬办法。赵行舟抽了抽嘴角,“你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怎么。”陈时易挑衅,“你以为我不能,还是以为我不敢?”
“你……”这不是能不能、敢不敢的问题。赵行舟修行理念过于正统,根本想不到还有这种妖招能走。这和自断飞升路有什么分别。
心魔问题尚未解决,这类捉弄师弟的恶趣味见好就收,赵行舟遂抬手让步,“我想了一下,其实人妖没那么殊途,换不回来也没事,而且大道殊途同归……”
与此同时,街的那头有一个年轻小道士伤痕累累,正漫无目的地乱跑,像是在匆忙找人。
距离太远,沈钟以及鹊妖三位都还未察觉。
后方三人依次有所察觉,看那个方向,再走两步就会碰到。赵行舟没说完话,抬手示意旁边人把结界撤了。
他这师弟有时候比想象中更听话,但有时候又比想象中更为扎手。
这层比纸还薄的结界随他手的动作溶解,同时冷不丁落地的还有另一句话。
“若我偏要同途同归呢?”
赵行舟觉得这句是成心来刺挠他的。
对面小弟子踉跄接近,结界完全消散去前,鹊妖突然摸了把后脖子,像被针扎了一下,感觉转瞬既逝。
他纳闷回头看,却见队伍最后那两个男人走得很近,一副狼狈为奸不知在密谋什么的样子。
额,他俩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赵行舟神色如常和鹊妖对视,单手搭上旁边人的肩,示意无事发生。
面上情绪不显,凑过去的话却听着像威胁,“你现在是能耐了,上面没人管得了你了是吧。…”赵行舟歪过头笑,声音压得很低,“不要等我修为恢复了,你敢做,我打断你的腿。”
陈时易面具偏了下,倾身过来还想说句什么,被赵行舟用指关节敲了敲面具上的獠牙堵住。
此时结界伞已完全溶解,赵行舟道,“下来再说。”
下来再说。这是赵行舟多年来的口头禅之一,意思是等到了没人的地方再说。他没做多余解释,他师弟却意会,立时收声不言。
这会倒是听话了,不知是不是百来年磨出来的习惯,竟然默契十足。
队伍前面,沈钟二人终于发现了迎街跑来的人。钟枫离一愣,“莫莫?”
沈文铮看到后也愣了一下。原因无他,方才在入城口与莫莫一行人分别时还都无恙,眼下却只剩他一人,形容颇为狼狈,这期间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沈文铮穿过人群向莫莫的方向奔过去,在他无头苍蝇一样乱跑的途中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莫莫!”迫使他停下来再问,“出什么事了?”
莫莫一见到沈钟二人,如见亲人,面上却显得悲愤,“师兄,师姐,终于找到你们了!”
他脸上有红肿痕迹,道袍像是在泥堆里滚过,钟枫离问,“你们怎么了,其他人呢?”
莫莫仓促抹了把脸,“大家伙进来后紧遵师兄师姐的嘱托,先去找了据点。一开始我去寻天茂师尊了,并不在场,是兰铃师姐找到了三间连排的瓦房……”想到兰铃师姐,莫莫愈发难受,“那三间瓦房虽连着,却是独立的据点。师姐本想,我们队一个,师兄师姐队一个,还有一间,打算先守住,最好能留给咱们的同盟,大家互相之间有个照应……不成想被人打上门来。”
说到此处莫莫双眼含起泪花,又抹了一把脸,“我回去的时候,大家已经被从瓦房中赶了出来,只有兰铃师姐不在。那伙人说兰铃师姐身上有队长牌,要拿她去和别人换什么东西,不肯放人。我们技不如人,房子不要也罢,可想着兰铃师姐不能被留下。大家说理不通动起手来,他们打伤了我们好几个人。兰铃师姐为了护住我们,更是、更是……”
钟枫离神色凝重,“伤得重吗?”
莫莫一边点头一边狠狠地抹眼睛,他毕竟年纪小,强忍着一路还是揉出了脸上的泪,只觉得自己好弱,满脸满手都是不甘心。钟峰离再问,“你可知对方都是什么人?”
“是玄元门的人!”莫莫抬头愤声道,“兰铃师姐本想送大家出境,可是队长印牌却被那群歹人控制住,她挣脱不了,只能叫我们先走。我们走时,还听见那群人在不停地羞辱师姐,说从来听闻昆仑花绛峰仙女如云,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说着,莫莫没忍住哭出了声。
玄元门和昆仑的过节之大仅次于鬼域,两边弟子相见,更是互相憎恶。钟枫离闻言怒火中烧,见莫莫这副样子,又如同看到自己当年。
那年簟庐镇,同盟及宗门被玄元门折辱,他无能为力,亦只能自问,若有朝一日自己足够强,是否宗门便不必再如今日一般受辱?而后一步踏入剑道,勤修不辍,万不敢懈怠。
如今他已入剑道,堪能再受其辱!
沈文铮从后背轻推了莫莫一把,“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莫莫泪眼朦胧看向沈文铮,这位一向话少的小师姐此时单手抓着剑,双目沉凝,眉间一道红痕隐隐渗出火色,同样隐含着难以言述的愤怒,“救人要紧,带路!”
莫莫反应过来,懊悔自己又耽误了这几句话的时间,连忙向着一个方向跑去。
沈钟二人先随莫莫走了。鹊妖听了全过程,想跟上,又怕有危险。回头一看剩下三人,正稳稳走着,一点要跑的迹象都没有。
玄元门。赵行舟也听全了,心想,就那三瓜两枣的修真招术,和以强凌弱的传统恶习,比起当年一点长进没有,真不知道是怎么混上名门的。
不过这种小辈争端,他和陈时易不便插手。二层和三层不同,修士打架一般死不了人,是很好的锻炼机会。
此种历练是修行途中必经的一环,结交生死挚友,越临绝境越易突破,若有长辈过多干预,那小辈们将永远成长不起来。
从沈文铮身上,赵行舟已可感知到一丝极细微的剑意正在外泄,尚且不成形,但天火根澎拜的力量非常可观。
剑修的剑意会在一次次极端危险和巨大情绪波动中不断历练,如锻刀般千锤百炼,最终凝结成绝世无双独属于一人的锋芒。
亦如他当年。
“打架我不擅长,我就不去了。”花妖阿珏见沈钟二人越跑越远,看样子似乎想溜,溜前还笑嘻嘻地对赵行舟,“你小心点,千万不要提前死掉,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帮忙。”
“什么忙?”陈时易先一步扭头。
“自然是帮我找到阿宝……哎呀,你问什么,告诉你又没有用,”被人拦路在前,花妖索性再后退几步,而后探头对赵行舟嘱咐道,“我先走了,此事只有你能帮我,你可好好活下去呀。”
这花妖甚是奇怪,没有恶意,也谈不上什么友善之辈。起初以为和赵行舟目的一样,只为结队凑数进秘境。此刻她又说自己有事要人帮忙,不找修为更高的陈时易,反而盯准了找他,这倒怪了。
赵行舟眯着眼打量她,“你要找我帮忙,不妨先说你是什么来路,我考虑考虑。”
“这个我不能说。”阿珏装作苦恼地想了想,又装作茅塞顿开的样子敲了一下头,“不过作为帮忙的交换,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慢慢考虑就是。”
“什么?”赵行舟冷眼瞧她。
“你……”阿珏抻长了音调,而后快速道,“你似乎还没察觉,你根本不是什么树妖啊。”
此话一出,在场人纷纷一愣。这话什么意思?
旁侧掌风悄至,陈时易早察觉到这花妖不对劲,探手便去抓,可惜只抓到一手桃花瓣。
阿珏像花雨一般散了半个身子,她整个人都由花瓣组成,发中桃花钗也碎成十几片花瓣。脸在粉雨中缓缓飘落。
飘落前她仍噙着笑意,看上去有些莫测,周围散落着她幽幽的声音,“秘境规则多变,你抓我是没用的,别费力气啦。”
赵行舟冷眼看她散去,脑中思索不断。
诚然这花妖口中所言没头没尾,不太可信。但赵行舟作为一只普通树妖,身上有太多说不清的地方。
妖的经脉阻塞,他修为突破却异常迅速,入秘境时一瓣金莲甚至直接助他突破至金丹,这绝不是寻常妖能做到的。
此时时刻他神海中就浮着一颗木丹,有棱有角,虽看上去有些怪异,但怎么看都是由一棵凤凰松凝化而成的妖丹。
若说他不是树妖,那他又是什么东西?
一片花瓣拂面而来,最后一道声音是贴着赵行舟说的,大约只为说给他一人听清,“你找到阿宝,替我捏碎这瓣桃花。不要提前捏碎,也不要弄丢了。你帮我,我就帮你。作为交换,我会告诉你恢复人身的办法。”
手中钻入一瓣桃花,阿珏随花雨残落消失。
赵行舟攥着花笑了。
好么,一个两个都爱故弄玄虚,敢情儿都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的处境,和那个半仙儿老道一样烦人。
留自始至终目睹一切的鹊妖瞠目结舌,“什么……什么玩意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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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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