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辞又梦到了过去的事。
这一次，是十年前，他第一次在未央宫见到谢彧的时候。
——
那是孟夏时节，长安城里飞花已尽，青绿满城。
漭沆沧池边，草木葱茏，泥土的腥气被湿润的空气包裹，夹杂着清淡的嫩叶气息，嗅入鼻腔时，既芬芳得令人灵台清明，又潮湿得让人不得不张口吐气。
碧青的池水中，一方高耸渐台立于中央。
台上屋舍修建得富丽堂皇，金顶璧椽，雕楹玉磶，宛若水中仙宫。
那是整个未央宫中，嘉献帝刘玄琅最喜欢的地方，此刻，他就在那儿接见他的堂弟——自邯郸入朝的赵王刘烈。
池边林木苍翠，小道曲折，八岁的姜辞飞快地穿行而过，身后追着一个不比他长几岁的小黄门。
那小黄门穿一袭黑色深衣，头束介帻，虽然身量比姜辞长上几寸，却因顾着宫中规矩，追得束手束脚，一下就被姜辞远远甩在身后。
“公子，公子跑慢些！等等奴婢！”
姜辞闻声，脚步不停，回过头去，漆黑的长发在耳边飞舞。
他冲小黄门笑：“你快些来追不就好了。”
少年清脆的嗓音与笑声引来周遭许多宫女、内侍的侧目。
整个未央宫中，大约也只有他敢这样招摇放肆了，谁让他的姑母是宠冠后宫多年的姜夫人呢？
皇后已故，椒房殿空置多年，如今的未央宫，早就是姜夫人的天下。
不过，在皇帝姑父面前，他还是要做做样子的。
姜辞在高高的门槛外停住脚步，一边平复有些急促的呼吸，一边扒着门框，偷偷朝殿中望去。
正是陛见途中。
皇帝身披常服，坐在高处的榻上，正命内侍给赵王赐座。
在姜辞稚嫩的眼里看来，刘玄琅是个脾气温和、心肠慈软的好皇帝，所以，此刻那面带微笑地坐在榻上，微微发福的身躯，也像佛寺中的佛陀一般，只静静看过来，便能教人心生好感。
他不知道，这时，在全天下人的眼里，刘玄琅早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昏君，而他的姑母姜夫人，则是人人唾骂的误国祸水。
皇帝面前，宽阔的空地上还站着两个人，姜辞想看清楚些，却被大殿正中两根支撑着高而阔的房梁的圆粗柱子遮住视线，只能瞧见殿中的内侍们脚步急促，为他们二人搬来坐榻。
姜辞双手趴在门框上，细柳条似的瘦长身板左摇右晃，想寻个更好的角度。
守在殿门外的内侍笑呵呵地伸手，帮他整理被风吹得散乱的长发，嘴里还低声絮叨：“公子这般随意，实在没规矩，在陛下面前可不能失仪。”
姜辞不耐烦听这老货蚊子似的唠叨，伸手在耳边挥了挥，许是动作太大，啪的一声，恰好打在内侍的手背上，叫殿中的人听到了动静。
皇帝目光一转，就看到在门边探头探脑的姜辞，饱满的面上笑意加深，像滚圆的面团被两只手捧着揉皱了。
“辞儿，躲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进来，见一见王叔。”
他口中的“王叔”，指的自然是今日入朝而来的赵王刘烈。
姜辞只是姜夫人的侄儿，与天子并无半分血缘。
姜夫人膝下无子，唯有一女，便将他这个从小失怙的侄儿养在身边，当亲儿子一般对待。天子宠爱姜夫人，爱屋及乌，便也将他当作儿子一般疼爱。
论理，那一声“王叔”，他半点也叫不得。
可那时的他尚且年幼，又正是恃宠而骄、得意忘形的时候，哪里顾得上什么分寸忌讳？当即跨入殿中，学着平日里见到朝中大臣们时的样子，双手交叠于额前，腰肢下压，行了个不算太规矩，还带着孩童娇气的揖礼。
“辞儿见过赵王叔。”
“海西侯不必多礼，快快请起。”说话的正是赵王刘烈。
他的嗓音浑厚低沉，语气平平，说不上什么情绪，可透出来的威压，却不容忽视。
听到“海西侯”三个字的时候，姜辞还愣了一下。
这本是他父亲姜峤的封爵，父亲去后，便由他承了来，只是他年纪小，在未央宫中，众人都跟着姜夫人的侍女唤他“公子”，鲜少听到“海西侯”这三个字。
他抬起头，这时候才看清楚这个男人的样子。
同身形微胖、一身儒雅气质的天子相比，刘烈的身上带着一种明显的魁勇气息。
并非民间那等天天做粗活的农人身上的质朴蛮勇，而是独属于习武之人的可吞山河的罡气，让姜辞不自觉想起前殿外，陈列于龙首山的九鼎。
相传那九尊巨鼎铸于尧舜，代表九州，流传千年，是传国至宝，更是天下皇权的象征。
这种魁勇的气息，随着他面上的笑意而变淡了些许，姜辞感受到了，却并不放在心上。
在他幼稚的眼中，整个大雍天下都是属于皇帝姑父的，眼前的这个诸侯王，和皇帝隔了一辈血缘，不过因为替天子守了北方边界，才有机会入长安朝见一次。
一介武夫而已，根本不害怕。
还没等刘烈的话说完，他那柳条似的身板已经先一步站直了，明亮乌黑的眼珠朝刘烈身后的一名少年望去。
刘烈笑了一声，看着他在天子面前放肆的模样，什么也没有说，仿佛并不在意。可他身后的那名少年，却已经板起面孔皱起眉。
“你是谢彧？”不等长辈引见，姜辞已经直接开口，孩童脆生生的嗓音在大殿中回响。
他的目光全然放在那名少年的身上，没有注意到座上的天子和一旁的赵王脸色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那少年看上去比他大两三岁，不似他那一头长发披散着的凌乱模样，也不像寻常十二三岁的小儿一般梳着两只愚蠢的总角，而是像那些已经成年的男子，将头发高高束起，在脑后绾成一个四方髻，未曾加冠，显出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
他的眉眼虽仍稚气未脱，却有掩不住的英武。
不同于姜辞的瘦长，他的身材要宽厚一些，带着少年郎特有的原始的韧性，像一棵蓬勃生长的松柏，又像一柄还未开刃的宝刀，锐利的锋芒尚未展露，才成型的刀身已显出日后将会名扬天下的不凡。
在未央宫，乃至整个长安城，都很少见到这样的少年郎。
时下长安城中正兴柔美之风，不光女子，就连年轻的郎君们，都以白皙的皮肤和瘦高的身材为美，更有甚者，干脆像女子一般涂脂抹粉。
人总是更向往自己没有的东西。
姜辞生来唇红齿白，面容清秀，便更偏爱这少年郎身上少见的武人之气。他早知道他叫谢彧，方才那一问，不过是随便找句话说罢了。
可少年只沉默地垂下眼，仿佛没听见一般，半点不理会。
姜辞脾气骄横，已有些不快。他不死心，看到内侍捧着一盘盘精致的糕点入内，也不请示皇帝，便伸手取下一盘粔籹，塞到谢彧的面前，大喇喇道：“这个给你。”
谢彧低垂的眼眸终于缓缓抬起，目光落在姜辞的身上。
姜辞一辈子都忘不了他那时的眼神。
冷漠的，带着凌冽的怒意，好像看到了恨不得生吞活剥、剜肉饮血的仇人一般的眼神，看得姜辞呆了一呆。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少年终于开口，嗓音清越澄澈。
姜辞觉得好听极了，可说出的这八个字，却像一根根针似的，扎进他的心里。
他已然开蒙，恰读过这篇《相鼠》，知道下一句便是“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这是在讽他没有礼节威仪，咒他不如去死。
姜辞稚嫩的面孔顿时僵住，骄横之气满溢出来：“你大胆！”
他拿着漆盘的手不肯退开，反而又往谢彧的身前直推，铁了心要对方接受这盘糕点。
谢彧低着头，沉默片刻，忽而抬手一挥。
漆盘被挥落，咣当一声，盘中沾了蜜的粔籹撒了一地，原本拿着漆盘站在天子身边的姜辞也跟着跌倒。
小小的身子在平地上骨碌转了一圈，停在一旁的书案之下。
大殿中，顿时一片忙乱。
内侍们涌上来，有的收拾那盘粔籹留下的狼藉痕迹，有的上前来搀姜辞。
姜辞的耳边充斥着脚步声，其中夹杂了刘烈向天子道歉及告退的话音。
“不许你走！”
晕头转向的姜辞忙撑着上身坐起来，命令谢彧留下。
可谢彧只是冷冷看他一眼，转头冲天子行礼，就要离开。
姜辞怒极，白皙的脸颊涨得通红，摸在书案边缘的手也不知摸到了个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想也没想，便用力丢了出去。
那是一方砚台。
漆黑的硬石，比他的手掌大上一圈，沉甸甸的，恰好砸在谢彧的额角。
咚地一声，砚台落到地上。
少年逆光而立，脑袋晃了晃，片刻后，在姜辞还未反应过来时，忽然蹿近，紧握的右手张开，用力卡住姜辞细弱的脖颈。
少年的身影笼罩过来，挡住大片日光，淋漓的鲜血自额角淌下，映在孟夏的光晕里，触目惊心。
姜辞呆看着，窒息的疼痛从脖颈处传来，浑身却像被冻住了一般，怎么也动不了，只能看着眼前的画面逐渐被鲜红浸润。
梦境里，谢彧冰冷的表情和恨不得将他撕裂的眼神开始扭曲、旋转，竟一点点化作姑母的样子。
“辞儿，我的好孩子。”
姜夫人端坐在榻上，带着温柔又遗憾的笑容望着他，脸庞的美丽一如往昔，底色却苍白如纸，衬得唇边不住溢出的一缕缕鲜血那样刺眼。
“姑母对不起你，不能再照顾你了。姑母犯了许多错，如今，不过是到了以死谢罪的时候。辞儿，你要活下去，好好活着……不管旁人如何，你，好好活着……”
她的呼吸逐渐微弱，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被泪水浸湿的眼里，是安详的解脱。
如今，大军压境，长安城破，君王气数已尽，身为帝王宠姬，她只有追随左右，共同赴死这一条路可走。
古往今来，似乎每个沉湎声色的昏君身边，总有一个误国误民的红颜祸水，而她便是那个要承受千万人唾骂的蛇蝎妇人。
早在她从公主府中的小小歌伎，变成未央宫中的夫人之时，她便已在冥冥之中预感到了这一日。
这辈子短短三十余载，她顶着艳冠天下的美名，伴在君王左右，享了十几年人间繁华，早已腻了、厌了，本该没什么遗憾。
可是她的女儿，她十月怀胎，拼去半条命才生下的兕儿，此刻却还在千里之外的蛮荒之地，忍受风沙之苦。
她的兕儿什么也没做错，只是因为托身在她这个妇人的肚子里，哪怕是金尊玉贵的大雍公主，也要逃不开被逼和亲的命运。
仇也好，恨也罢，有什么报应，统统落到她身上便好，就是要她放弃一切，豁出性命，没什么大不了，为何偏偏要落到兕儿的身上？
难道，这才是上天对她的惩罚，要她亲眼看着血缘至亲，被送上西去异乡的马车，从此远隔千里，再难相见？
“兕儿啊……”她的双眼开始放空，声音已低得几乎听不见。
姜辞想说什么，可才唤了一声“姑母”，便觉得喉咙间像被堵住了，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一边泪流不止，一边拼命点头。
姜夫人仿佛有所察觉，已无法聚焦的空洞双眼转向他，双唇之间，溢出最后两个字。
“你别——”
那是一句未尽的话，只说了两个字，已如游丝的气息便彻底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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