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静静下着,天地仿佛褪去了颜色,只余下一片柔白的寂静。空气像冰冻了时间,连呼吸都缓慢而厚重。马车的轮辙深陷泥雪,缓缓驶入阿尔斯顿庄园那被冬霜封存的长道。两侧的松树披雪,枝桠沉沉地垂下,好似一群俯身低语的幽灵,为她归来的脚步低声哀悼,亦或低声劝诫:不要回来。
伊莎贝拉坐在车厢之中,黑呢斗篷包裹着她消瘦的身影。她沉思着,指尖在手背轻轻摩挲。二十八岁的她早已不再是那个会因男人的拒绝而整夜啜泣的少女,但某些伤口,即使过了十年,也依然能在寒风中隐隐作痛。
车厢里极静,只听见马蹄声与木轮碾雪的摩擦。她几次想伸出头去看看外头,却又怕那一眼会揭开心底那层薄薄的平静——那个地方,那座庄园,她梦中去过无数次,而今真的再一次踏上归途,她反而觉得不真实,仿佛这一切不过是冬夜的一场长梦。
阿尔斯顿庄园,亚瑟的家,也是她人生中最清晰、最破碎的画面之一所在的地方。
她的心沉了一下,仿佛撞进了胸腔深处一枚沉睡的钟:那是她第一次向人表白爱意的地方,也是第一次被拒绝的地方。
马车停稳了。车夫从前座跳下,踩在雪地里发出闷响。他打开车门,一阵寒风立刻灌入车厢,带着山林间冷冽的松香。伊莎贝拉提起裙摆在搀扶下缓缓下车,落地的一刹那,她抬起头——那道熟悉的大门依旧沉默矗立,而他,就站在高窗后。
他几乎分毫未变。黑色礼服与白衬衫线条分明,手执一本未翻开的书,倚靠在窗边。那双眼睛仍是她记忆中无声的深潭,藏着潮水退去后的万语千言。她几乎忘记了他的脸是如何沉静得可以令人心碎——那种安静,不是温柔,而是某种封闭,一种把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的沉默。
亚瑟·阿尔斯顿,从小就是如此。他不说话,却比所有喧嚣更令人在意。
她顶着寒风,在仆人的带领下钻进温暖的门厅,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雪后的石地、火炉的炭香、古老家具的木蜡气味。管家威尔逊已在等她,神情中有一种早已知情的平静。
“夫人,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他恭敬地说,“我可以帮你拿外套和手套吗?”
伊莎贝拉一边脱下斗篷一边答道:“真是好久不见,威尔逊。”
“我们都很高兴你能来,夫人。道路很危险,我们很担心。”
她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我本以为我们应该到镇上的旅馆过夜,但我的马车夫坚持说他可以坚持。我想他几乎立刻就后悔了,因为我们几乎滑行了整整一英里。我想,我的仆人应该吃一顿丰盛的热饭,好好休息一下。”
“我们准备好了,”威尔逊向她保证,“他们的晚餐一定会很丰盛的。”
他本打算问她更多问题,问她喜欢喝什么茶,或者带她去她的房间,但还没等他开口,他们就都注意到亚瑟不知何时已经走进了厅里。
其实,也不能算走进,他只是走到边缘就停了下来,隔着房间盯着她看。
于是,她也情不自禁地盯着他看。
亚瑟,她黑发棕眸的亚瑟,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也是她此生唯一爱过的男人。
她微微打了个寒颤,想把脑中那些根本不该有的念头通通甩开。
都怪佩内洛普,这个女人的主意让她整天都在胡思乱想。
“汤姆。”她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故意这样唤他。
果然,他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偷窥者(Peeping Tom)。”
她用开玩笑的方式强迫自己变得轻松愉快,以免被她的爱人发现她的到来其实是图谋不轨。
他浅浅一笑,虽只是嘴角微扬,却令他整个人焕发光彩,比记忆中更叫人动心。
威尔逊向他们致意之后,便知趣地告辞了,留下他们两人独处。
她咽了咽口水,亚瑟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直到他站在她面前,高高地俯视着她,凝视着她,散发着温暖、男人和干净皮肤的气息。
“你湿了。”他直接向她打手语。
她对这句无意的双关感到一阵尴尬,以至于本能地低下了头去,但因为还需要看他的手语,她想了想,又还是把头重新抬了起来。
她当然湿了,却并不仅仅是因为恼人的风雪。上帝啊,若他能明白她的这些隐秘的**就好了。
“是的。”她轻声说道,在安静的房间里,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但好在他根本听不见,他只能通过读唇了解她的意思。
于是,他迅速又关切地向她比划道:“威尔逊会处理好一切的。现在让我带你去你的房间吧,好让你暖和起来。”
“那太好了,谢谢你,亚瑟。”
他们并肩站着,他忽然伸出手臂。她也伸出手,那一刻,时间仿佛变慢。当他们指尖相触,她微微颤抖,如触电般的悸动自掌心涌遍全身。他总是如此——沉默却炽热,寡言却摄人……
他引导着她穿过门厅,走上楼梯,而她则说一些关于道路、天气和必须穿过一座小桥才能到达他的庄园的无意义的话。
他没有回应什么,只是始终望着她,在她喋喋不休的地方点头。最后,他们来到一扇门前,他放开她去开门。她走了进去,深吸一口气。
这是她上次来访时住过的房间,一个美丽的房间,可以俯瞰花园。而且不知何故,即便是这个季节,里面也摆放着美丽的鲜花。
“我每次过来它都是同样的美丽。”伊莎贝拉说。
然后不等他回应什么,她又问:“你觉得其他人什么时候会到?路况很糟,我可真担心大家。”
“他们一时半会的可能过不来了。”亚瑟比划道,“预计这几天会有难得的暴风雪,过来太危险了,不如暂且先在附近的旅店住下。”
“哦……”听到这个消息,伊莎贝拉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感到喜悦。
就好像老天都在帮助她,她想,她毕竟是怀着别样的心思提前过来,并且还冒了风险才赶到的。
她紧紧盯着他:“所以,我可能与你单独待上好几天了?”
他点了点头,令她惊讶的是,他的目光缓缓地从她的头顶移到她的裙边。在那缓慢的一瞥中,她可以感觉到,他与她想到了同样的东西,只是他目前绝对不会承认。
“嗯,你和我一直是很好的朋友,不是吗?”她说着,试图保持一些正常性,这样她就不会在感觉到一切非常接近她想要的东西时直接把他吓跑。
“如果你不介意,我也不介意。”
“我不介意。”他迅速地、毫不犹豫地比划道。
她点点头:“很好。那我去准备一下,晚饭时见?”
“八点。”他向她比了个手势。
“好的,八点。”她重复道,为自己的声音没有颤抖而感到骄傲。
“我会让你的女仆上来。”他继续比划着,然后他向她挥了挥手,离开了,关上了身后的门。
他走后,她瘫倒在桌子上。自从上周和佩内洛普那次令人震惊的谈话后,她一直在反复考虑该如何处理亚瑟的事。是听对方的话冒险引诱他,还是保持现状?
她一直无法下定决心,但现在宇宙似乎已经代表她介入了。就像是某种更强大的力量想要她去追求这个男人。
她伏在桌面上,感受着脸颊上传来的木质冰凉,内心却燃起了一团火。
窗外,雪还在下。那是她这一生里见过最温柔也最残酷的雪,不声不响,却能将整个世界封锁,迫使人停下脚步,迫使她与他单独相对,不再有任何机会逃避。
也许就是今晚。也许就是现在。
她缓缓起身,走到壁炉前伸出双手。火光舔舐着她的指尖,温度从皮肤渗进骨头,仿佛为她下一个决定提供勇气。
“亚瑟,”她低声呢喃,“你有没有想过我?”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女仆带着她的行李进来,伊莎贝拉收敛心神,露出微笑接待。等她离开后,房间重新归于寂静,只剩火焰轻微的噼啪声。
她转过身,面对镜子。
镜中映出一个不再是少女的女人,眼中有风雪,有寂寞,也有尚未熄灭的火光。她摘下耳环,解开项链,慢慢卸下身上的旅行装,只留雪白的内衬贴在肌肤上。
她就这么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许久,仿佛在试图看清楚那个藏在层层表象之下真正的伊莎贝拉。那个不是贵族遗孀、不是阿尔斯顿家的“老朋友”的女人,而是那个曾在十八岁那个夏天,在花园小径尽头轻轻碰触亚瑟手指、低声说出“我喜欢你”的女孩。
她缓缓坐下,拿起梳妆台上的银梳,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雪夜无声,她的动作也几乎无声,仿佛她正为一场不知是否会发生的仪式做准备。没有人催促她,没有钟声,也没有来信,只有窗外无止境的雪,像某种神秘力量的低语,催她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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