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暗夜里,浮云遮月,天昏地暗,鲜血洒满天地,滴滴融进了夜色里。
何之尧杀红了眼。
在最后一个人影倒下后,何之尧听见身后有人言语道:“收手吧。”
“收手?”何之尧冷声回道,“我还有一个人没杀。”
“已经够了。”
“还不够!”
“之尧,不要一错再错。”
闻言,何之尧深邃的眸子渐渐生出泪花。她忍不住哽咽道:“对,我是错了。从一开始便错了。我终于明白,人是一步步走到绝境的。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
庞仁居道:“何之尧你回头看看,你不是无路可走,你还有数不尽的山河大道,你还有我。”
何之尧回过身,看着身穿一身黑衣,一路尾随她而来的庞仁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从小在道观长大便以为自己是神仙吗?你是想可怜我,还是想救我于苦海?别自以为是了,我不需要你的可怜,也不需要你的拯救!快滚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庞仁居闻言,身影晃了一下,呢喃道:“原来我在你眼中,竟是这样的……竟这般让你感到厌烦。”
何之尧再不管他,提着血淋淋的剑径直进入林中,再次将庞仁居抛于身后。
流水潺潺,奔流不止。
借着微弱的夜光,何之尧在河边看到了一个矜贵的身影。那身影她曾隔着一扇心房遥望过,也曾无数次跟在身后用双眼描摹过。
檀恒的身影在夜色里如同一支褪了色的紫色剑兰,沉静又幽怨。他缓缓抬起手中玉笛,吹响了袅袅笛音。竟是夙夜曲。
“你来了。”
听见脚步声渐渐靠近,檀恒放下了手中玉笛,偏眸望向何之尧。
何之尧沉着脸,落水鸟般湿漉漉地站着,离檀恒一丈远。
“你可认错?”檀恒平静地问道。
何之尧答道:“我认错。”
“迷途知返便好。”檀恒道,“你还是我的。”
何之尧只觉浑身流淌着的血瞬时变成了苦水。她忍不住苦笑着问道:“为何我是你的,而你却不是我的?”
檀恒见她仍对婚事耿耿于怀,低声道:“方鱼……”
“我不是方鱼!”何之尧厉声道,“我是何之尧,我是来取你性命的!”
“方鱼也好,何之尧也罢。”檀恒低声道。
何之尧看不清檀恒脸上的神情。
“你不要一错再错,不要挑战我的底线,自寻死路。”檀恒忽然严声道,“你可知叛国乃是死罪?倘若被发现,连我也保不了你。”
何之尧再次低头苦笑了两声。她一时分辨不清他是想继续帮她,还是想继续伤她。此刻,生与死于她而言,早已轻如鸿毛。她现下只想快些结束胸腔内膨胀欲裂的痛苦,遂擦干手上的汗,目视着他,再不示弱,提剑果断地刺向他。
檀恒见她下定决心要与他决裂,立即拔出紫辉宝剑回击。两人之间的对决就此一触即发。只见两人从河岸打到河面上,又从河面打到河岸,打得河水刀伤不断,还未愈合又添新伤。剑光交错间,两人已来来回回对打了几十个回合,始终难分胜负。
良久,檀恒收剑落于岩石上,一边缓气,一边愠声质问她道:“你去找庞仁居学了苍斗剑法?你接近他,只为了取我性命?”
何之尧沉声道:“是。一切只为了要你的命。”
“那来吧。”
这一场打斗于此愈演愈烈。两人都心怀怨念,皆下了狠手。檀恒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小瞧了她。平日里见她呆头呆脑,甚至有些傻气,他还曾担心她丧失反抗的能力,没想到她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一直被她深埋在骨髓里,到此刻才真正显现出来,并找到了属于她的主场。他一直对她掉以轻心,源自于他深知她爱他。一个痴傻的人,爱得有多深,恨得就有多深。她甚至去学了与隐星剑法相生相克的苍斗剑法来与他抗衡。这样痴蛮的力量,檀恒生平第一次感受到。
她这把双刃剑他一直用得很好,这次终是伤及了他自身。
眼看着何之尧将剑刃刺进了自己的胸膛,檀恒从始至终一声未吭。
见又一个人倒在自己面前,何之尧再也忍不住,跟随檀恒倒下,失声痛哭道:“我恨你。”
檀恒见她哭得像个孩童一样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那张纯净又傲气的脸,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么粗野的一个丫头,竟在他的心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留下了一个烙印,并让他在往后的日子里对她频频上心。他深知他亏欠她太多,忍不住轻抬起手抚摸她的脸颊,替她擦去脸上的泪,低声道:“好好活下去。”
言尽,手滑落到胸口,再没力气睁眼,闭目沉沉睡去。
见檀恒再也没有生气,何之尧直哭到不能自已。一夜之间,她竟失去了这世间她最亲近的人。安叔没了,舒嬿没了,就连檀恒此刻也没了。她甚至还来不及和他们好好道别,来不及和他们说说心里话,昔日的一切就这么仓促地连带着她所有的心愿离她而去。为什么所有人都叫她好好活着,却都抛下她一个个离去。她不明白,活着为何如此重要,明明死去才是真正的解脱。
正当她欲将剑从自己脖子上划过时,后颈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她随即晕了过去。
梦境如无声的浪潮,一遍又一遍地洗刷着何之尧的记忆,将她一步步推往虚空深处。何之尧梦见了巍茗山的神殿,梦见自己站在神殿中央,刺眼的光芒从四面八方涌来,无休无止地钻进她双目。正觉瞳孔快被光芒刺破时,一只蜻蜓倏然飞入了何之尧的眼帘。
再次醒来,何之尧发现自己孤身一人躺在客栈里,不远处的桌子上亦孤零零地放着一盘桂花糕。明媚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何之尧闻见日光里有淡淡的桂花香。她起身吃了一块桂花糕,随后倚在窗口往外看,只见窗外的碧空万里无云,整个小镇炊烟袅袅,人声鼎沸,人人在此安居乐业,其乐融融。她沐浴着阳光,望着楼下围坐在一起吃午饭的人家,忽觉心里微微发苦,遂回去又吃了一块桂花糕,不知不觉间,一整盘桂花糕都入了她的腹中。
她时常感到饥肠辘辘,却又吃不下除桂花糕之外的东西。她的大脑迟钝得像废弃在院角的磨,上面布满青苔。离开客栈后她便开始四处流浪,常睡在街边,睡在树上,或睡在桥洞底下,要么就在人群不愿停脚的夹缝处寻找安身之所。这世间的所有天伦之乐,所有喧嚣和纷争都与她再无瓜葛。她就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在人间漫无目的地活着。
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她常常想起庞仁居,想起那个连夜风都能刮伤心头肉的夜晚。
犹豫了多年,她终于鼓起了勇气去往垚关。当她已做好了所有准备去找庞仁居时,庞府大门已封了封条,人人都说他辞官回了老家。
何之尧翻遍几十座大大小小的山,总算在一座小山上见到了庞仁居的小屋。
她站在门外,抬起手想要敲门,听见庞仁居在门内走动的声音,又犹豫了半晌,最后收回了手。她就静静地站在门外,听着屋内的脚步声,心里直打鼓,不知该如何进退。所有先前做好的准备在此刻皆失了效。她紧张到整个人像是要腾飞到空中般,浑身直冒汗。不知又站了多久,门内的脚步声渐渐向门口走来,她赶忙闪身躲至屋后,见庞仁居打开房门,独自一人走进了山林。何之尧悄然跟了上去,见他一边登山,一边赏景,时不时挖些小虫子捏在手里,等走到一处清泉旁,便俯身将手里的虫子拿来喂鱼。他望着那些自由自在的鱼儿,笑得极为灿烂。许是困意来袭,又许是想陪那泉水里的鱼儿,他倚靠在泉水旁的石头上沉沉睡去。
此后,何之尧便一直留在山中,每日看着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他扛着锄头,腰系着野花入山出山,用卖菜钱买来笔墨纸砚,独自在屋里画山画水,画花画人,画不尽山中月;写山写水,写花写人,写不尽孤山鸣。
枫林未浸染,一夜雪满头。暮年的庞仁居一直将自己关在屋中画人像。一年深秋,何之尧见他买了新一批纸笔回到屋中后便再没出来,心中感到不安,遂悄声进入他屋中,刚打开房门便见整个木屋里竟粘满了一个黄衣女子的画像。何之尧呆望着那些画像,见那画中女子立于水上,眉目泯然,衣袂飘飞,如神明临凡。她环视四周,见墙上、地上、房梁上皆是同一个女子的画像。
只见南边木窗敞开着,寒风灌入屋中,满屋纸张瞬时哗哗作响。庞仁居披着一件洁净的氅衣趴在桌上,眉目宁静,如同睡着了一般,手里紧握着一支笔。他身下压了一叠画纸,最上面的一张画像中,画中的女子仍身着黄色羽裙,细眉蜿蜒,凤眼如月,薄唇轻抿着,唇角带着笑。
庞仁居的唇角亦带着笑容。
“庞兄,你原谅我了吗?”何之尧望着庞仁居轻声道。
一片枫叶飘入窗里来,整个木屋随着枫叶笼罩在一层朦胧的金光之中,满屋的人与物开始逐渐瓦解,庞仁居的身影与满屋画像皆变作金粉缓慢往下沉。
霎时间,眼前的一切如同被大雨洗刷过,只剩下一片纯净的白。
何之尧在水中睁开了眼。
水泡晃荡着咕咕地浮向水面,刺眼的日光在水波的荡漾下变得柔和起来。一只鱼儿游到何之尧面前,在她脸上绕尾转了一圈,又摇晃着鱼尾离去。何之尧从水池中站起身来,抖落了一身的水渍。她睁着清亮的眼睛环视四周,只见四周雪松成林,积雪亮得刺眼。不远处的冰面上,温云廷披着大氅正和慧玹在捧着雪,堆着雪人。
一声鸟鸣响彻整个雪殇池。
松林中忽然飞出一只长耳鸮,在空中盘旋了一周后降落到冰面,化成一个长着长耳朵、红眼睛的孩童站在何之尧面前。
“你醒了。”枭晋上前对何之尧道。
何之尧茫然地点了点头。
枭晋将何之尧从头打量到尾,思索半晌,道:“我怎见你有些面熟?似从哪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何之尧闻言,瞬时垂下眼来避开枭晋的目光,转而偏头望向温云廷和慧玹,问道:“这是何处?”
枭晋答道:“这是匽谷山的雪殇池。”
何之尧问道:“谷婆呢?”
枭晋道:“师尊在清云间,你可要见她?”
何之尧闻言,再次垂下头,低声道:“不必了。”
枭晋见她性格腼腆,且不愿多说话,轻声道:“你往后与慧玹师姐同住琉敏居。”言毕,又转头对着还在堆雪人的温云廷和慧玹的背影叫道,“师兄!师姐!肃杀醒了!”
温云廷和慧玹听见声音,连忙扔下手中的雪,快步向两人走来。
“眼睛可还有不适?”温云廷问何之尧道。
何之尧摇头道:“眼睛明亮了许多。”
枭晋对慧玹道:“师尊让肃杀和你住同一间屋,你带肃杀回去休息吧。”
“什么?他怎能和我同住一屋?”慧玹瞪大眼睛道,“他不是……”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忽觉不对,便仔细端详起何之尧来。只见何之尧在雪殇池里泡了两日后,脸上的泥垢已洗净,原本黝黑的脸呈现出白釉般的肌肤,两颊虽然消瘦,五官却是十分秀气,除去一身破烂的黑衣和乱蓬蓬的头发还有点流浪汉的影子外,竟像是变了一个人,甚至还有些眼熟。
“好啊……”慧玹望着温云廷和枭晋,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早就发现了!”
见两人只是笑,不答话,又去围着何之尧绕了一圈,咂舌道:“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还有一个名字叫方鱼!”
何之尧昂首道:“就没打算和你讲。”
慧玹闻言,一时哑语,指着何之尧气到跺脚。
温云廷问道:“以后该以哪个名字称呼你为好?”
何之尧道:“就叫我何之尧吧,我习惯这个名字了。”
枭晋见总算有一个修为极高的人能无条件和他站在同一个阵营,喜道:“我叫枭晋,是值守此山的一只长耳鸮,你比我年长,修为也比我高,我尊称你一声师姐,你唤我一声师弟,往后在山中有什么不了解的事可随时找我!”
何之尧点头后问枭晋道:“谷婆可有说让我何时回巍茗山?”
枭晋道:“这个暂且不知。不过,先留一阵子再走也不迟,又没人急着要你回去。”
何之尧继续问道:“那谷婆可有神君的音讯?”
慧玹闻言,问道:“你说的神君是谁来着?”
枭晋抢先何之尧一步答道:“当然是仙界战神崇炎真君了!”又对何之尧道,“崇炎真君不知在何处闭关,至今杳无音讯。师尊要我告诉你,再耐心等待些时日,真相自然会水落石出。”
何之尧闻言,垂丧着头,肚子却咕咕叫起声来。
温云廷道:“先回琉敏居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再说也不迟。”
四人遂一同前往匀息居和琉敏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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