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枳沉吟半晌，道：“也是。你上辈子已过得很苦，这辈子理应享受安宁。”又道，“不过你遇见了我，又为了我还俗，说明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你也并非生来就是做和尚的。”
孔南秋喃喃道：“天意难测，或许这都是命。”
白枳道：“你虽曾被亲人抛弃，好在你如今遇上了我，我此生此世都不会抛弃你的。”
孔南秋望着地上的字，嘀咕道：“抛弃不抛弃的，其实我从不在意。”
白枳却不以为然道：“不！你必须在意！你现在是我夫君，就算你不在意其他人，你也须时时刻刻在意我！”
孔南秋道：“是是是。只求你往后能改邪归正，不再胡作非为。”
白枳嘟囔道：“我可是一直都听你的，并未继续害人。”
孔南秋望着她笑道：“这就最好不过了。”
他抬手轻抚了一下她额前的散发，很快又缩回手来，心跳疑似漏了半拍。
白枳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分外柔和地注视着他。
言语间，天色渐晚，两个孩童学会了名字，很快便吆喝着回家去了。孔南秋与白枳抱着西瓜坐在门槛上，静看着太阳西沉，暮色渐近。
落日余晖照射在孔南秋的脸上，在他脸上蒙了一层光晕。
白枳忽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就在多年前的一个午后，红日被黑暗吞噬前，太阳的最后一缕红光就照射在池天庾的脸上。白枳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绒毛都在散发着圣洁的光。他在那一刻轻微地叹息了一声。那是怎样的一声叹息？是遗憾，是失落，还是释怀？白枳不得而知。她此刻只看到孔南秋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容。
她感到自己的双目因孔南秋的存在而变得逐渐透亮起来，遂又惊又喜地望着孔南秋，问道：“你现在是觉得开心还是不开心？”
孔南秋见她又盯着自己，虽不明白她为何有此疑问，但也从容答道：“现在有夕阳，有你，一切正好，活着便好。”
“有夕阳，有我……”白枳重复着。她感到心里似被糖水灌满，有带着甜味的气泡在她心间沸腾起来。他入世后的贪欲里竟然有自己。她不敢置信。他的**竟如此简单。
孔南秋忽然扭过头对她道：“我方才想了会儿，其实你我都一样，你也并非生来就是做魔头的。”
白枳闻言，吃瓜的脸顿时愣住了。真如他所说吗？或许她还有回头的余地？她感到心里的秤有些动摇。难道她真要为了他改邪归正、放弃天性？最主要的是，她能做到吗？
次日，白枳睡到日上三竿，刚出房门，便见院里围了一圈各色孩童，孔南秋不知从哪弄来了沙盘，用细枝在沙盘中教孩童们写字。他的头上戴了一顶崭新的素纱软脚幞头，刚好遮去了他渐长的短发。
“你们今日学会了什么字？”孔南秋问孩童们道。
孩童们齐声答道：“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孔南秋笑道：“甚好。你们回去记得练习，明日一一写给我看，我要看看你们是否真的记住了。”
语毕，又给每人分发了纸笔，让他们带回家去。
白枳抱着手走上前，好奇地问孔南秋道：“你从哪弄来的这些？”
孔南秋笑着答道：“孩子们想学字，我把我种的瓜果蔬菜都拿去换了钱，买了些纸笔，还用木凳做了沙盘。”
白枳道：“你不如直接开个私塾。”
孔南秋闻言，恍然大悟道：“对呀！我该开个私塾，专门教人读书识字！”
白枳见他如此欣喜，忍不住感叹道：“你果然是尊活佛。”
孔南秋正弯腰去收院里的凳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来，试探地问白枳道：“西边那间空着的厢房，可否给我做学堂？”
白枳道：“这宅子里的所有东西，包括我，都是你的，这等小事无需再问我。”
孔南秋见她即开明又大方，从不遮掩对自己的心意，红着脸道：“多谢。”
白枳打了个哈欠，笑道：“我饿了。”
孔南秋问道：“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白枳见他颇有想要补偿她的意思，忍不住想要为难他，便回答道：“来份枣糕吧。我要吃带肉味的。”
“带肉味的？”孔南秋陷入了沉思。
白枳见他呆愣的样子，暗自窃喜，转身又回了屋里睡了一个回笼觉。
再次醒来，孔南秋果然做了一份带肉味的枣糕——一份浇了他的血的枣糕。
白枳见孔南秋将枣糕端到了自己跟前，瞪大眼道：“是你疯了还是我睡傻了？”
孔南秋道：“我没疯你也没傻。我不忍心杀生，只好割自己的血给你尝尝味。”
白枳狐疑地看向他道：“你早就知道我馋你的血肉很久了吧？我本就是喝池天庾的血活到现在的，你不怕我一旦尝到甜头，就把你整个人活吞了？”
孔南秋道：“不怕。我又不是什么池天庾。”
白枳道：“你不怕我怕。你快把它倒了。”
孔南秋闻言，失落地道：“倒去何处？”
白枳思索良久，从屋里抱来一盆那兰提花，道：“倒在根下做养料。”
孔南秋见那那兰提花开得圆润娇嫩，养护得极好，好奇问道：“这是你真身？”
白枳道：“这是我的灵根。”
孔南秋遂将带血的枣糕埋进花盆里，又将花从花朵到绿叶皆细细擦拭了一遍，最后浇了水才捧回屋里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摆放好，这才从屋里退出身来，去厢房布置课堂。
自此，前来找孔南秋读书写字的人纷至沓来，两人的小宅没几日便门庭若市，学徒年龄上至花甲老人，小至还在腹中的胎儿都随着娘亲来听胎教。唐昇与潭开隆的娘常来送孩子上学，每次来都会带来一篮瓜果杂粮。第一次送孩子来时，唐昇他爹扛来了半只猪肘子，潭开隆他娘提了一只鸡一只鸭，得知孔南秋和白枳只吃素食后，满脸失望地将猪肘和鸡鸭提了回去。提回去前孔南秋曾问过白枳是否将肉留下，毕竟他吃素，但不强求白枳与他一同吃素。白枳只道：“我曾在巍茗山修行时，已学会了辟谷，不吃东西也能活。鸡鸭猪肉这些都是蠢肉，我瞧不上，从来不吃。”
唐昇的姐姐唐蕊在街上开了一家豆腐作坊，也时常来学堂给孔南秋送豆腐补偿唐昇的学费。那唐蕊是小城内出了名的豆腐西施，年满二十，正值青春，据说媒人已踏破了唐家几道门槛，但都没能将唐蕊哄出来。
唐蕊每次来送豆腐时，白枳都坐在窗边看着。唐蕊虽生得花容月貌，但与白枳的容颜相比，中间差了无数个真西施。孔南秋也是生得一副好皮囊，虽是个光头和尚，但头骨棱角分明，脸蛋白净没有杂痣，眼窝深邃，山根挺拔，尤其他那一张唇，唇线蜿蜒成峰，钻入嘴角，在白枳看来十分诱人。他如今戴了幞头，遮去了短发，更显得面目英俊，在人群中紧凭一张脸就能够脱颖而出。
孔南秋是个俊美的善人，为人处世又温和有礼，在街坊邻里一下声名鹊起，不少人家都将女儿送来他这儿上学，甚至出钱出力帮他办置学堂的桌凳和笔墨纸砚。白枳每日看着他忙前忙后，脸上的笑容愈来愈多，自己反而不太满意起来。身旁的人逐渐增加，他渐渐有些忽视了她。
她每日不是坐在院里吃西瓜，便是坐在门口嗑瓜子，整日听他在屋里咿咿呀呀，满口之乎者也，觉得无趣。待他出门来收女学生们的赠礼时，她渐渐发现，他的礼对待每个人都恰到好处，近乎相同。她亦渐渐意识到，他对待她与对待那些女子相比，并无半点不同。她待他的好，他总是想着要还，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撇清他对她的淡淡情意。
一日，她要求他给她画眉。
“我听人说，夫君给娘子画眉，是最为美好之事，你是我夫君，你也要给我画眉。”
孔南秋为难道：“我从未给人画过眉，恐怕画不好，还是算了吧。”
白枳道：“你在山上时，在墙上画的眉就画得好，即使你把我画成丑八怪，我也不会责怪你。”
孔南秋还未开口答应，门口忽然有脚步声走近，两人偏头看去，见是一位身穿鹅黄色裙衫的女子正提着食盒款款走来。
唐蕊对白枳笑道：“夫人天生丽质，就算扮上最丑的妆也难掩你倾国倾城之貌。”
白枳见她怪会说话，笑道：“你真觉得我美？”
唐蕊道：“奴家从未见过夫人这般美丽的人。”
白枳转头去问孔南秋道：“那你觉得我与她谁美？”
孔南秋闻言，顿觉有汗珠打湿了鬓角。只见他屏息片刻，抿唇道：“两位都是美人，只是美得各有不同。既然都是美人，就无需比较，例如两朵花，一朵是芍药，一朵是牡丹，生为同宗，一个艳而雅，一个艳而媚，都是极好的。”
唐蕊听见孔南秋夸赞白枳的同时也夸赞了自己，面上难掩喜悦之色。而白枳却是一声不吭，起身便进了屋。孔南秋见状，深知惹了白枳不高兴，赶忙跟了进去。
“你拿我与她一个俗不可耐的商贩比较？”白枳进了屋里便转身质问孔南秋道。
孔南秋一个没留意，几乎贴在白枳身上，吓得他连忙后退几步。
孔南秋站定，歪着头，双目望向地面，语气带点倔，道：“你也不该问我这等为难人的问题。”
“我问你她与我谁美，这便就为难你了？”白枳气道。
孔南秋亦赌气道：“这个问题你就不该问，无论如何作答，横竖都伤人。”
白枳闻言，更加气到发抖，道：“但凡是个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我比她好看，选我就这般让你难以启齿？还是说你宁愿伤我也不愿意伤她？”
孔南秋仍固执地道：“并非是我难以启齿，也并非是我有意伤你，而是这个问题你就不该问。”
白枳死死盯着孔南秋的脸，像是要用目光将他脸上的淡漠凿碎。她努力压制住怒火，冷声道：“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要回山上去。”
孔南秋闻言，一声不吭。
“你为何不说话？”白枳再次质问他。
“我不想回去。”孔南秋低声道。
白枳见他垂首不敢看她，心中了然。她坐在凳上，将双目放空，沉默良久，开口道：“行，那就不回去。”
孔南秋满怀希翼地抬起头，欣喜地问道：“你也不回去了？”
白枳道：“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孔南秋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不生气了？”
白枳道：“生气无用。”
孔南秋见她气性有所收敛，走至她面前，伸手将她发愣的头贴在他的腹部，轻抚着她的长发，轻声道：“那好，我们就留在山下，天气晴朗时一起晒晒太阳，下雨时去桥上走走，就过这样简单的日子。”
白枳感受到孔南秋的抚摸，双手揽上他的腰，眷念地抱着他。
“亲我一下。”白枳仰头索求道。
孔南秋犹豫片刻，捧起她的脸，低头蜻蜓点水般碰了下她的唇角，道：“学生们该来上课了，我先出去。”
他刚转过身，只见一群孩童瞪着眼睛围在门口，见他转过身来，一下子嬉笑着散开，露出了唐蕊落寞地走向大门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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