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孔南秋收拾完学生的字画，摘下幞头，吹灭了灯，从白枳身旁躺下。白枳一直背对着他。往常这个时候白枳定会趁他刚入睡，掀开他的被子，再钻进他的被窝，挠他痒痒，戏弄他一会儿才回自己被窝。她今日竟没有一点动静，许是还在生他的气。
孔南秋独自躺了一会儿，侧过身去，主动伸手去揽住白枳，两人中间仍旧隔了两床被褥。
白枳明白，他这是在讨好她。他比谁都懂得如何讨好她。
“睡不着想和我做点什么吗？”白枳背对着孔南秋问道。
孔南秋闻声，立即收回了手。
翌日，白枳照常睡到日上三竿。她刚出房门便见孔南秋失魂落魄地从大门外走了进来，像是刚遭受了什么惊吓，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只见西厢房里空荡荡的，桌凳的摆放还是昨日学生散去时的模样。
白枳颇有闲情逸致地坐在院里的竹椅上，一手握着圆镜，一手捏着螺子黛，正对着镜子画眉。
孔南秋拿下头上跌歪了的幞头，浑浑噩噩地道：“今早没人来上学，我刚去了唐昇家，他家一家都死了，唐蕊的脸被刀剁成了烂泥……连潭开隆全家也没了！”
孔南秋忽然快步冲到白枳面前，恶狠狠地抓住她的手腕，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碎般，厉声问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干的！”
白枳任由他发狂地抓着自己的手，偏眸看了他一眼，面不改色地道：“是又怎样。”
“你！”
闻言，孔南秋顿时气得浑身发抖，脸上青筋暴起。他将幞头一把扔在地上，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绞痛。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白枳，悲恸地道：“你这个疯子！疯子！他们还是个孩子！你到底杀了多少人！”
白枳冷声道：“所有来找你读书识字的……一个不留。”
孔南秋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杀人的吗？”
“我也说过你如何对我，我便如何对待别人。”白枳道，“既然你偏心，那也别怪我不客气。”
白枳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扇大门随即被猛地推开，一群官兵如蝌蚪般涌了进来。
“孔南秋何在？”领头的官兵问道。
孔南秋低声道：“小人在。”
“你的学生一夜间全家暴毙，死了数十人，我们特来捉拿你与你夫人去衙门开堂问审！”官兵道。
官兵说罢，立即有人上前来扣押住孔南秋，也去扣押白枳。
“求大人放过我家夫人！她与此事无关，要抓就抓我，我都认！”孔南秋对官兵哀求道。
“我们是秉公办事，绝不私自放过任何人！”官兵下令道，“统统带走！”
白枳站立不动道：“人都是我杀的。”
她抬手劈开身侧擒住她双手的人，手执百花双剑走至孔南秋身前，对官兵们道：“不信的，来抓我试试。”
“把她抓起来！”领头的官兵继续下令道。
“别！别再杀人了！”孔南秋赶忙对白枳喊道。
白枳冷眼看了他一眼，见他望向自己的双眼里满是乞求，轻声道：“南秋，你昨日该与我回去的。”
“我现在就随你回去。”
“那也得等我把这些人都杀了才行。”
白枳话音刚落下，只见她手中的剑光如闪电般往孔南秋身旁划过，瞬时有两股热血从左右两侧喷溅到孔南秋脸上。他的双目瞬时被一片红光给遮蔽住。身旁扣押他的两个官兵头比身子先一步落地上。
孔南秋只闻到一阵带有淡淡花香的疾风从他身旁掠过，紧接着耳畔响起了一片清脆的裂帛声，以及刀剑还未来得及滑出剑鞘便缩了回去，仓皇落地的声音。他感到身下仿佛有血河流淌到了他的脚下，血水正缓缓漫过他的双脚，漫上了咽喉。
清风呜咽，热血的腥味灌入孔南秋的鼻中，令他忍不住干呕起来。似有一股恶寒之气侵入了他的体内，他被冻得直打寒颤。血的铁锈味流进了口中，他一边痛哭，一边呕吐不止，像是要把心肺都给吐出来。
身旁的杀戮仍在继续。
孔南秋抹了一把脸。眼里的泪水渐渐洗净了血水，视线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孔南秋看到了一座高耸如山的持剑神像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瞠目望着，那神像亦面目肃然地俯视着他，像是在质疑他，又像是在嗤笑他。他稳住发颤的双手，惯性地双手合十，垂眼对神像作礼。
见神像底下有一池清水，孔南秋提步走至水池边俯身蹲下，却在水池中看到了自己布满鲜血，恐怖得如同怪物的脸，止不住地心惊肉跳。像是有什么紧捏着他发颤的心，挤压得他的心肺快要爆裂开。他再次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口里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心中却已经没有了回响。
泪水再次从眼角滑落，很快便被脸颊的血染成了血水。
他麻木地睁开眼，轻捧起池里的水清洗脸上的血迹，水池竟也被血水渐渐染红。他茫然看着水面，见水池底有血泡在不间断地涌出，白枳的脸渐渐从血池中脱离出来，一双干涸的双目从始至终注视着他。
孔南秋呆望着白枳从水池中慢慢站起身来，□□地站在自己面前。
“你何必替他们感到可惜，他们早晚会背叛你的。”白枳抬手抚上他的脸，“不要怕，你遗留在这世间的所有恩怨与纠葛，我来替你了结。”
白枳冲他笑道：“亲我。”
他目视着白枳毫无生气的脸，不知道她此时看向的人是自己，还是其他人。亦不知这些话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她真正在意的人听的。他忽然感到体内冉冉升起一股心火，似要将他的血肉烧毁殆尽。他急需将这团火种引到其他地方。他捧起白枳的脸便狠狠咬了下去。他吞咬着她的唇，将她的唇咬得血肉模糊。
烈火已烧遍他的全身，他踏进水池，将白枳整个禁锢在他身前，左手抚上她香软的后肩，右手扣在她的后脑上，他的舌如同蛊虫一样钻进她的五脏六腑，吞吞吐吐地啃食着她的心神。他听见她在他的啃食下一声一声地痛苦到呻吟不止。欢愉在他二人的交合中展开，世界的边缘变得模糊不清，而疼痛与愉悦始终存在。
“南秋，永远不要离开我。”
他啃食得正香，听见白枳在哀求他。
“好。”他轻声答道。
巫山**终散尽，只见红池静，血波止，白枳躺在崇炎真君的神像下酣睡着。
她做了一个漫长且不愿醒来的梦。梦里有一轮红日高挂于苍白的深空之上，成片的蝗虫正从天际蔓延过来，地面忽然刮起了一阵凛冽的大风，风嘶吼着要将她连根拔起。正当她快要脱离尘土时，一个身穿金甲圣衣的战士忽然走近她面前，遮挡住了红日，亦遮挡住了烈风，俯身将她从地上捧起，怀抱着她向前走呀走，一直走向没有尽头的远方。
在宽阔的道路上，远方出现了一个捻着佛珠的光头和尚。和尚正勤勤恳恳地赶着路，似是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他，他茫然转过了身。
白枳还未看清那和尚的脸，耳边忽然有人叫道：“白副主！出事了！”
白枳被两个叶片化成的绿裙侍女吵醒，刚睁眼便见两人十分焦急地凑到面前，嘴里一直喊着出事了。她赶忙起身跟随侍女走出石洞，在侍女的带领下找到了一处山崖，竟在断裂的山崖前看到了已昏死过去的孔南秋。
白枳见孔南秋衣着单薄地躺地上，连忙扑过去，双手拍打着他的脸，试图将他唤醒。
孔南秋睁开眼醒来，见眼前是她，如同见到满脸溃烂如泥的恶鬼般，立即伸手将她推开，起身跑到了山崖前。
白枳冲过去拉住他，难以置信地道：“你想死？”
孔南秋撒开她的手，不去看她，紧闭着双唇不愿答话。
“你可知僧人自杀可是要堕入地狱的！”白枳急道。
闻言，孔南秋冷哼了一声，道：“你是不是忘了我已经还俗了。”他转过头来，怒视着白枳，厌恶地道，“地狱？我现在不就身在地狱吗？被你欺骗，被你戏弄，被你折辱，是你让我生不如死！都怪我，是我错了，怪我错信你，高看了你！因为我的愚昧，我害死了太多无辜的人！最该死的人是我！”
“你是错了！”白枳亦怒道，“你对世人有情，唯独对我无情！我想要的不过是你的真心，你对我何曾真过！”
孔南秋厉声反问道：“我为何要对一个逼我还俗，逼我堕入红尘的女魔头付出真心？”
白枳闻言，只觉心里千穿百孔。
“你也配得到爱？真是痴心妄想！池天庾何其无辜要被你这等不耻的人一直纠缠，还被你拉下神坛！他就应该下凡显灵一剑杀了你，好替自己，也替世人解恨！”孔南秋继续怒叱道。
“你也认为我不耻吗？”白枳忍不住哭道。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讨厌自己，明明这世上最爱他的人是她。
孔南秋见她泪流满面，双目迫切地想要得到他的否认，他却偏过头去不再看她，只留给她一张冷脸。
“好。”白枳抹泪道，“就算你想毁了自己，也只能由我亲自动手！”
孔南秋闻言，随即结跏趺坐，闭起双眼等待。
他身板挺得笔直，如同一尊避世的佛像。
白枳最讨厌他这一副脱离尘世、无欲无求的模样。似乎只有这样，伤痛就不再是伤痛，七情六欲都是过往云烟。似乎只能如此，才能以无形的重剑中伤人心。他为何能够做到如此坦然且毫无保留地伤人。是谁赋予他的权力？是佛吗？是世人吗？还是她？他说他有爱，却总让她感到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假象。他无时无刻无不在提醒，他只是在施舍她，她从未拥有过他。难道她的爱就如此低贱吗？
她忽然恨透了他。
“既然你如此无情，那我就成全你。”
言尽，白枳狠下心提剑刺穿了孔南秋的身体。
与往常在庙里砍伐的神像不同，这副身躯这次流出了温热的鲜血。白枳看到孔南秋的眉头在剑刺入他的身体的刹那轻皱起，随后如水纹般散开。在他将要圆寂时，白枳在他脸上看到了意味着解脱的淡淡笑容。
他致死也没有睁眼看她最后一眼。
眼看着孔南秋垂下了头，白枳忽然感到前所未有地恐慌，仿佛她的性命也将在此刻终结。她立马扔下剑，蹲下身来用双手捂住孔南秋身上血流不止的伤口，可无论她用多少术法，那些血都无法再回到他的身体。她明显感到那些血正在她的手中渐渐冷去。
“你骗我！”白枳抱着孔南秋泣不成声地道，“你不是说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吗？你骗我！为什么你总是对我如此残忍！为什么！”
清风轻抚着孔南秋参差不齐的短发，他的头落在白枳的肩上，面容异常恬静，仿佛他此刻就靠在佛祖的圣光上，当他的内心还想要寻求庇护时，他还能听到内心深处传来的声声回响。
白枳感到她浑身的气力都随着孔南秋的鼻息慢慢流逝到空中，原本坚硬的心现在只剩下了一副被剜去了血肉的空壳。她始终无法相信，他就这么轻飘飘地连带着对她的施舍离开了。他无辜到让她苦不堪言，不知还能向谁埋怨，一次次的错误积累到头上竟让她的双目发灰，光明不在。她如愿让他解脱了，那她呢？
他怎能如此狠心独留她一人在原地受苦。
如果唯有杀伐能引诱他出山，那她势必再次让他为她痛苦到发狂，直到他能让她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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