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霜是我一百年前在何归山下替她逆天改命救下的一只金翅鸟。我遇她时她元神已散，只能从我体内分化出一缕元神保全了她性命，也因此让她步入无情道，最先摒弃了情爱，此生是个不懂情爱之人，也无法得道获得长生。”浒月道，“温云廷，我留你在山上，不只是因你与道有缘，也因你与黎霜有缘。她此生就算看破天机也无法得道，却能助你得道。是否继续向前，就看你如何抉择了。”
温云廷垂下眼道：“我已经想好了，我会永远陪着她。”
浒月望着他的眉骨，问道：“这是你深思熟虑后的选择，还是服从天性而为之，你当真想好了吗？”
温云廷陷入了沉思。再抬头，浒月已悄声离去。他慢下脚步走上台阶，抬头望向苍山孤月，在那清冷月光中，他好似看到一只雪鹿驮着一个披着青色华光的少女走向了月中。
只见那月光潺潺，银星闪闪。月宫璀璨，青女婠婠。恍如清梦，绫霞迷斓。
他真的还有选择的余地吗？温云廷低下头来，不禁惨然一笑，抬脚步入房中。
翌日，温云廷照常上山修行。他握着弓箭站在云台上，等待黎霜来此练剑，想要与她一同修行。
他等了整整一日，都没等来黎霜的身影。他心中感到异常，遂捻诀寻找她的踪迹，得知她安然无恙地待在碧华轩后，长松了一口气。
又等了一日，不知是何缘由，黎霜仍旧未上山来。
第三日，温云廷等到金轮西沉，霞光烧红了天际也没看到黎霜。他再也按耐不住，立即前往绯山去找黎霜。他在碧华轩外敲门，屋内无人应答，心急之下，他飞身上了屋顶，却见黎霜披散着长发站在后院，正孤零零地看着红日隐入烟霞，一身青衣被落日的余光染红。
只见仙鹤在鳞云中溺泳，苍鹰围绕在山头盘旋，浮光藏羞。
温云廷怕惊扰到黎霜，悄声落于她身旁，陪她静站了会儿，开口轻声问道：“为何不上山修行，为何我敲门你不应？”
温云廷站在黎霜身后，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她将头无奈地摇了摇。
“难道你也讨厌我？”温云廷问道。
“不是。”
“那是什么？”
黎霜忽然回过头来，苍白的脸上滚落下一行泪。她目光哀怨地看向温云廷，被泪打湿的眼角多了几条细长的皱褶。她低声泣道：“我时间不多了。”随后从披散的青丝中挑出一缕白发，哽咽道，“云廷，我在一天天老去，再过不久，我就会永远离开你和师尊。”
温云廷见黎霜流泪，慌忙将她拉入怀里，紧紧抱住她，恨不能将她永远圈禁在自己怀里，永世和她不分离。
“不会的，师尊会想办法的。”温云廷将脸紧贴着她的额头，声音微微发颤。
闻言，黎霜在温云廷怀里更加泣不成声。
“师尊已经给了我太多，这一百多年来，他让我重获新生，还给了我和你相识的机会。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就这么离开……”
黎霜的哭声像利爪一样将温云廷的心抓得血痕累累，绞痛不止。他的双目已溃散不堪，仍轻抚着黎霜的发丝，柔声安抚她道：“不怕，我会一直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日暮沉山海，夜鸦携月来。
山路百转千回，温云廷独自徒步回小青峰。一路上有寒光普照，只见月色朦胧，清风徐来，搅碎了月的清辉。温云廷边走边止不住地浑身发抖。他紧绷着身子，无措地弓身前行，似要将这夜路扎出个窟窿来。他一路低垂着头，目视地上的石子从脚下流过，感到自己像是一条逆流的湍河。他分明穿着鞋，脚下却传来钻心的痛楚。他一路盯着自己不听使唤的脚，终于停下来，将云履脱下，在黑夜里无声狂奔起来，直跑到脚下鲜血淋漓，脸上泪如泉涌。
好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捏住了他的咽喉，在逼迫他缴械投降。他在崖前停了下来，一步步向前，俯身看向山崖下，却见山下是万丈深渊，只有裸露的峰石，没有洁白的雪。他又抬头看向圆月，凝望着远在天际的光辉，心中顿然感到悲愤万分。于是，他缓缓抬起手，握住一把云纹弯弓，将光箭对准了明月。
“呲啦——”一声，光箭飞向明月，还未够到云端，竟在半空中被月辉融化成雪。
一片雪花飘飘荡荡落于温云廷手中，彻骨的寒气随着雪融入了他的体内。他感到心间已被山石填满，血液被封住，咽喉处亦被堵死。然而这静默的四季，沉寂的山川，仍旧以神的姿态目视着他。他忍不住跌坐在地上，颓唐地望着黑幕，再无力挣扎，任由雪花落满全身，慢慢抹去他与山海形成鲜明对比的人形。
碧华轩内，雪花飘落至庭院。
黎霜伸手去接雪花，雪刚落在手上，曾经割过肉的地方像是被唤醒般传来了一阵瘙痒。她撩开双袖，见手臂上伤口已复原如初，却又像撕裂开了般开始隐隐作痛。她伸出双手去迎接雪，落英般的雪飘落至她全身，她的青丝渐渐被霜雪染白，白皙的肌肤似被雪融化了般，松松垮垮地贴于骨头上。
黎霜在不可抑制地日渐衰老。
温云廷再无心思向道，不再上山修行，而是整日去绯山找黎霜。起初黎霜还愿见他，得知他不再上山修行后便将他避之门外，又在碧华轩周围设下结界，不允许温云廷靠近半步。温云廷在碧华轩外痴痴守了数月，见黎霜仍旧无动于衷后，起身回到了小青峰。
他扑在桌案上，将脖子上母亲留给他的玉坠摘下，握在手中细细抚摸了会儿，随后用刀将翠绿的玉石切割成了两块。不休不眠数日，温云廷将两块玉石一点点雕刻成鸟形，制成了耳坠。
这日，温云廷拿着制好的耳坠再次去往绯山。令人感到意外的是，碧华轩的结界竟已撤销，且房门大敞着。
温云廷急忙跑进屋内，将屋内找了个遍后，又去后院看了看，却没找到黎霜。寻觅无果后，温云廷忽然愣在了原地，不安的心快要从胸口跳出来。顿足片刻，他又急忙转身，火急火燎地往山上跑去。
沁心殿外，只见一个身穿青衣的白发女子站于水廊上，凹陷的双眼茫然看向无边的烟云，目光惆怅又悠长。
廊下的紫莲今日开得正好，朵朵伸长脖颈轻吐着清气。飞舞的仙鹤在空中哀鸣了两声，从云端降落，背翅走至黎霜身旁，又展翅翩跹起舞，像是为黎霜送别。
温云廷刚赶到山上，远远地便见一个令他魂牵梦绕的身影站在水廊上，静如一株清幽的水仙，赶忙冲了过去。
“你这是要去哪？”
“从哪来便回哪去。”
“你也要抛下我？”
黎霜望向温云廷，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面纱，露出了皱褶堆成的脸。她轻摇着头低声道：“我不会抛下你。”
温云廷抓住她的手道：“我要和你一起走。”
黎霜道：“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我答应你。”温云廷立即回道。
黎霜浅笑道：“我死后，你要继续修行。”
温云廷望着黎霜，再不作声，将一个锦盒从袖中拿了出来，随后递给了黎霜。
没带任何行囊，温云廷就跟着黎霜下了山。
两人相伴而行，徒步从浒月山走至何归山，路遇形形色色的人，有逃难的、婚嫁的、耕地的、打酒的、发狂的、痴傻的、归家的、做贼的、赶路的、寻亲的、求神的、流浪的、乞讨的、下毒的、卖铁的、打更的、做工的、执扇的、持刀的、坐船的、写诗的、赶考的、打猎的、砍柴的、饿死的、游玩的、痛哭的、残缺的、裸露的、将死的、断发的、行医的、放牛的、新生的……这世间犹如一口黑色大染缸。
越往下走，见山间草木稀少，耕地一亩接一亩。种得好的，枝叶宽肥。不好的，根烂叶黄。人吃天吃地，吃自己，始终无法避免地走向同一条道路的尽头。
温云廷忽觉回去的路总比来时的路要短。想了想，又觉或许自己来时已为将要回去的自己扫清了路障。
像是白驹过隙间，又像是缓慢地经过了无数次四季的流转，他们回到了何归山。
温云廷与黎霜一高一低地矗立在山巅，两人的身影都无比飘渺，仿佛随时会被风雪吹散。温云廷低头望向山底的空白，黎霜抬头望向了无边的天际。眺望远山良久，黎霜将面纱摘下，手指一松，面纱便脱离她的手随风而去。
黎霜将温云廷带到曾经夜雪飞鸟住过的山洞中闭关。她在何归山闭关了九九八十一个月，醒来时，温云廷仍端坐在她身旁。
“我如今年华已逝，只是个年老色衰的老婆子，你为何还不走。”黎霜问温云廷道。
温云廷一如既往地答道：“我是为你才上山修道的。”
黎霜道：“你并非是为了我，而是为了道才上山的。”
温云廷仍旧执拗地望着她，道：“我是为了你，我心中没有道，只有你。”
黎霜闭目道：“你心不诚，修行无法更上一层，何苦做这无用功。”
温云廷道：“你心诚，上天也一样辜负了你。”
“我已受上天眷顾一次，此生足矣。”黎霜睁开眼对温云廷道，“我的路就要到头了，而你的路才刚开始。”
语毕，黎霜口中忽然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瞬时瘫软成一团绒絮，轻飘飘地倒在温云廷身上。那口血散成一团云烟，一下散得干干净净。
温云廷紧紧搂着黎霜，双手害怕得直发抖。
黎霜将夜雪剑从头上拔下，放大数倍交给温云廷道：“此剑往后便为你所用，助你得道。”
那剑极具灵性，立即自主缩进温云廷袖中。
“你是有望得道的人。”黎霜声音孱弱，低声道，“师尊说，道来源于世，无法脱离于世。想要得道，既要看见道，也要让道看见你。”
温云廷声音沙哑地回答她道：“我不要道，我只要你。”
“我会一直陪着你。”黎霜的声音越来越弱，像是霜雪融化的声音，“云廷，放下，不是遗忘。我会在你的过去一直守护着你。”
言尽，气息随话语断绝，黎霜靠在温云廷肩头阖上了双眼。
温云廷搂着黎霜呆坐于原地，忧绿的双瞳好似褪了色般变得灰白，如同两颗无光的顽石。不知呆坐了多久，身体快要冻结成冰，泪已干涸，温云廷才将黎霜抱着起身，将她安葬在何归山上，让终年不化的白雪将她覆盖。
而后，温云廷瘫坐在雪地上，风肆虐地刮着，他目视冰河良久，手中现出夜雪剑，抬手轻抚了一遍光洁的剑身，随后将剑放在脖子前，正要用力划下，手中的宝剑竟忽然碎裂成雪，变成两只翠绿的鸟形耳环躺在他的手中。
“温云廷。”
一道声音忽然从温云廷身后响起。
温云廷闻声，茫然回过头，却见谷婆正坐在清云间内，正慈眉善目地看着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