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云廷迟钝地从雪地上爬起，起身对谷婆作揖道：“师尊。”
谷婆听见温云廷叫她师尊，笑道：“你还当我是你的师尊吗？”
“您收我为徒，自然是我的师尊。”温云廷道。
闻言，谷婆笑得更加开怀，道：“那好，我问你，你现在身在何处？”
温云廷闻言，立即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在匽谷山清云间内，刚开口欲答，犹豫不定，又将话吞了回去，低声道：“弟子有疑惑不解。”
谷婆道：“请讲。”
“适才弟子大梦一场，梦见自己并非是师尊的徒弟，而是拜了浒月山上的浒月大仙为师，成了浒月大仙的弟子，黎霜的师弟，修行之路艰难，无法得到突破，遂自暴自弃，正欲自我了断，是师尊呼唤我，救我于梦境。”温云廷道。
“那你因此走出困境了吗？”谷婆问道。
温云廷答道：“并未走出困境，反而因梦太真而分不清梦与现实。现下看什么都不觉得真。”
“世间所有，皆有可能是假像，而情假不了。”谷婆道：“华南真人曾梦为蝴蝶，分不清蝴蝶与自我，而看到道。你在其中又看到了什么？”
“我……”温云廷低声道：“我看到了一个曾经救我于水火的女子。”
“你信她吗？”
“信。”
“你信你自己吗？”
温云廷闻言，垂头沉吟道：“信。”
谷婆道：“那你告诉我，你此刻身在何处？”
温云廷紧握住手中的耳坠，凝语良久，不知所措地抬头望向谷婆，竟在谷婆琥珀色的眼中看到一双沉静的眼，那双眼睛在冰河对岸与他对视，平静得如同海面破碎的光斑。
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朵清新怡人的槐花，晃晃悠悠，落于温云廷眼前。温云廷伸手拾起，细细凝望，他好似看到了槐树下久久等候着他的春杏，还有在槐树下荡着秋千，满怀憧憬的慧玹。这些逐渐陈旧的光影美好得犹如破晓后的晨曦，仿佛在向他诉说着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他呆呆望着，手指因太想抓住那些美好而止不住地发抖，似有一股悲苍之气破壳而出，心中难以抑制地感到一阵苦楚。事已至此，已经回不去了。
温云廷放下手中的槐花，眼中含泪，摇头答道：“弟子已无归处，无法作答。”
言毕，温云廷看到谷婆慈爱的笑容像是一只柔软的手掌抚在了他的头顶。
“苍穹之眼我已传授给你，如何启用，就看你的造化了。”
谷婆转身临走前，回头对温云廷叹道：“不要忘了我给你的东西。”随后抬脚径直跨出了门去。
刹那间，清云间化为乌有，狂风骤雨落在了青玉台。
温云廷瘫坐在青玉台上的血泊中，手里捧着一对翡翠耳环。暴雨洗刷着台上的血迹，将温云廷破烂的白色道袍拍打得好似一只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的残筝。
雨水顺着温云廷的脖颈流入到胸襟里去，温云廷伸手去摸脖子上的玉坠，发现脖子上空空如也。他感到手中似有活物在动，欲要挣脱他的手掌逃离出来，他展开手，发现两只翡翠耳环竟又再次变成了一只翠绿如青枣的鸟，从他的手心逃离出来后，在雨中朝着东方啾啾啼鸣，随后展翅向东飞去。
温云廷御剑跟上青鸟，随着青鸟一路飞至浒月山。
越过山门，拨云直上，只见苍山萧条，绵云沉在山峰，绯山与小青峰草木枯竭，沁心殿外清泉干涸，荒草丛生。山上飞鸟全无，死寂沉沉。
温云廷落至沁心殿外，见金殿腐朽成木，虫眼密麻如雨，周身堕气横生，昔日的神圣光景已不复存在。青鸟飞至沁心殿外便变回两只翡翠耳环落于温云廷手中。温云廷将耳环收进衣襟内，环视了一眼四周，收剑抬脚跨入沁心殿。
他刚步入殿内，落满尘埃的高台上忽然多了一个灰白的身影。那身影白发苍苍，手中抱着一杆拂尘，双目晦涩，气若玄冰，像是已等候了多时。
“你来了。”那白衣仙人对温云廷开口道。
温云廷上前毕恭毕敬地作揖道：“拜见师伯。”
那白衣仙人闻言，忽然起身大笑起来，望着温云廷，将一本泛黄的书籍展示在手中，问温云廷道：“你可是来找这个的？”
温云廷沉声答道：“是，也不是。”
白衣仙人依旧笑道：“那便就是了。”
说罢，用术法将手里的书籍传到温云廷手中，又望了温云廷一眼，笑道：“答案就在其中，别让本尊失望。”
温云廷低头去看书籍，只见封面上写有“太玄集”三个大字，翻开书页，又见“虚空之境”四个大字。再往后翻，皆是空白一片。
温云廷凝视着“虚空之境”四个字，思索片刻，后知后觉地低声呢喃道：“此乃禁术……”
“不错。”浒月大仙笑道：“你该如何破解呢？”
温云廷再次低头去看太玄集，只见书中忽然涌出一潭清泉，泉水底下浮上一只身披彩霞的鱼儿，那只鱼儿摆着尾巴冲温云廷游来，嘴巴一张一合，像是要开口说话般，哀求地看向温云廷。温云廷正要伸出手去，却见书中已有一双手将鱼儿捧起，眨眼之间，就将鱼儿送回了汪洋大海。温云廷难以置信地望着书页，见鱼儿远去后，随着浪潮褪去，书页再次恢复成了空白。
温云廷再抬头时，浒月大仙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看了看手中的太玄集，又看了看灰暗的大殿，目视空荡荡的高台良久，将太玄集揣进袖中，独自走出沁心殿。穿过荒草丛生的水廊时，温云廷忽然停了下来，抬起头仰望灰蒙蒙的天。他不禁想起黎霜离开浒月山的那一日，她独自站在水廊上发呆的那些时刻，不知她的心境是否也是如此迷惘，如此悲凉。他久久地望着天上的那轮孤月，惊讶于面对如此荒芜的神山，它竟还在发着光。那光辉落入温云廷眼中，是冷冽的，像是被寒霜封冻住的眼泪。他忍不住想要在此多待片刻，屏住呼吸，融入其中，竟渐渐感到周身的一切孤寂到令人神智两失，一股极端爆裂之气忽然涌上他的心头。他赶忙抽出神思，急压住心中的躁气，待平静下来后竟感到后背微微发凉。
这世间，果真只有少数人能得圆满。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沁心殿，始终觉得和他一样站在此地受过月光照耀的另有他人。
他深知有太多不可预测之事正悄无声息地围绕着他展开，待时机成熟时便会结下果子，而他只能站在树下等，等果子砸中他。他亦深知他如今还不能够预见时机，只能顺着时间继续走下去，他若不继续走，果子就无法成熟。
下至山脚，温云廷正要往闫国的方向走去，却在路边丛林中闻见一股奇香，那香味他好似在哪闻见过。他随即走进林中，寻着香味往树林深处走去，见一片空地上盛开着成片蓝色蝴蝶花，那蝴蝶花中央躺着一个乌发如瀑，面容妖冶的蓝衣男子。
温云廷走上前去，拥簇着男子的蝴蝶花皆缩了缩脑袋，依偎在沉睡不醒的男子身旁。
温云廷止步在山景弈身前，垂眸看向他怀抱在身前的香囊，抬手施法将香囊从山景弈手中抽出，拿至手中。
一股清冽的寒香瞬时充斥在温云廷的口鼻。
只见万千金光从眼底腾飞而起，在烟霞中翻滚成满天黄沙，飘进了轩车的侧窗。
“倘若我此行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呢？”
“就算如此，我也要与你一同前往。”
“何苦如此。”黎霜对山景弈道：“不如早早相忘于江湖，就算独处于世，有四季繁花相伴，也好过你我共赴黄泉。”
“倘若我想要的不是这日月山川，人世温情，而只是想要和你在一起，哪怕与你共赴黄泉也在所不惜呢？”
“这世上已死了太多不该死的人，你无需做无谓的牺牲。”
山景弈道：“难道那些凡夫俗子就值得你为他们这么做？”
黎霜道：“人活于世，必会受困于万物，身不由己。若无慈悲心怀，与禽兽何异。这世间有太多比私情私欲还要重要之事等着人冒头改变，我绝不能坐视不管。”
黎霜将一个金纹香囊从腰间解下，赠与山景弈道：“这是我亲手缝制的香囊，今日就赠送与你。”
山景弈闻言，将香囊接过手里。
“你闻闻，香味你可喜欢？”黎霜笑道。
山景弈遂低头闻了闻香囊，还未答出话来，便闭上眼倒在了黎霜怀里。
黎霜怀抱着山景弈，口中默念了一串咒语，顿时元神出窍，带着山景弈飞进路边山林中。在林中找了一片空地，黎霜便将山景弈安顿在花丛中，对他身下的蝴蝶花轻声道：“他只是在睡梦中，香味淡了他便会醒来，不必担心。”
蝴蝶花听完，摆了摆头。
黎霜遂放心回到躯体中，再次踏上去大今国的路。
马车行至大今帝都的城门外，早有官兵等候，一路领着闫国的车马前往皇宫。
到了皇宫，黎霜很快被一群衣着统一的婢女拥簇到大殿上，对皇帝俯身跪拜。
“抬起头来。”皇帝在高台上俯视她道。
黎霜遂抬起了头。
“走上前来。”皇帝捻着胡须笑道。
黎霜起身走向高台前，将脸展露在皇帝面前，让他细看。
“倒真是个美人儿！”皇帝喜笑颜开。
“闫国送来的美人，陛下可还满意？”一个站立在高台下，身着黑色道袍，手执羽扇，头发花白，容貌却十分俊美的男子问皇帝道。
黎霜闻声，偏头看去，见此人魔气冲天，绝非凡人，立即认出了一旁站着的人是和白枳同为一丘之貉的魔教教主白野。
白野正眯着眼，神色坦然地看着她。
黎霜忍不住对白野低声骂道：“腌臜贼子。”
白野将羽扇挡住脸，笑得浑身发抖。只见皇帝还未发话，白野便元神出窍，钻入皇帝体内，占据他的心智，操控皇帝的身躯对台下百官发令道：“即刻派兵援助闫国！”
此言一出，立即有人领命前去。
皇帝看向黎霜，挑眉笑道：“封美人为昭仪，永居后宫馨兰轩，无召不得出。”
黎霜直直矗立在原地，静立不答。
“黎昭仪，还不快谢恩？”皇帝身旁的使者催促道。
黎霜凝视着白野，手伸进袖中，摸出一把三尺长的夜雪宝剑，瞬时飞身至皇帝身前，将剑割向皇帝的脖颈。
白野立即抬手挡住刺向脖颈处的剑，斜眼看向黎霜，冷声道：“你敢杀我？”
黎霜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回道：“霸权者，不公者，为帝者，我必杀之。”
白野闻言，松开手，笑道：“你可知，恶是除不尽的？”
黎霜厉声答复道：“就算除不尽，我也要除！”随后转动手腕，执剑的手一挥，热血瞬间溅满王座。
只听宫殿里顿时惊叫声四起，大臣们忙躲至官兵身后，带刀侍卫拔刀蜂拥而上，要捉拿黎霜。
白野从皇帝残败的身体里抽离出来，回归原身。他扔下羽扇，散下万千白丝，如一团烟雾轻盈地飞至大殿上空，手中凝聚出一团光刃，挥手刺向抓捕黎霜的侍卫，几十人顷刻间毙命于黎霜身前，殿里的人吓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逃窜。
白野杀人后云淡风轻地飞身出宫殿外，黎霜执剑追了出去。
白野飞至都城上空，转回身对跟上来的黎霜笑道：“怎么？想杀我？”
黎霜道：“你作恶多端，罪不容诛！”
“我作恶又如何，杀人又如何？”白野道：“你也想成为我手下的一缕亡魂吗？你一心求死的话，我可以成全你。”
黎霜提剑落至青玉台上，她蹙眉望向空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的白野，将手腕抬起，挥剑在手腕上割出一条血痕，将血滴在夜雪剑上，又将饮了血的夜雪剑立于空中，捻诀道：“阴阳无极，雪灵圣尊。吾以血祭，奉神除秽！”
只见空中立即阴云密布，随着一道惊雷炸响开来，从天降落下一道光柱，一只巨鸟从云中顺着光柱盘旋而下，注入到夜雪剑中。
“夜雪飞鸟？”白野见此情形，似对黎霜很是赞赏，忍不住笑道：“是个好苗子，只可惜……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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