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山上,一个摇摇晃晃的黑色身影爬上翠绿的山坡,三步一跌地闯进了赤狼族的地牢。
温佩手执狼牙长剑,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走进牢房,发狂地提剑奋力劈向地牢的铁栏和油灯,向内部大声喊道:“温云廷在哪?把温云廷给我放了!”
狱卒闻声,见温佩竟独自一人回到了部族,身上还带着刀伤,赶忙上前去搀扶他,惶恐地叫道:“大王子!三王子早已越狱而逃了!”
温佩闻言,愕然道:“何时的事?”又忽然抓住另一个狱卒的衣襟,怒吼道:“他去了哪里?快说!”
狱卒吓得双腿直发颤,欲哭无泪地答道:“小的也不知啊,他双腿都断了,没想到还能逃出去……求大王子饶命!”
那两个狱卒说完立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垂着头流泪等死。
“双腿断了?”温佩难以置信地重复道。
狱卒等了半晌不见动静,抬头一看,却见温佩已提剑向大牢里走去,像是非要把每个罪犯确认一遍,直到真的寻不到温云廷才肯信。
不一会儿,只见温佩怅然若失地走了回来,手臂带动手中的剑抖个不停。他郁闷至极,转而将目光锁定在两个跪地的狱卒身上。
狱卒悄然抬起头,忽见眼前闪过一道亮光,一把长剑斩断他的细辫,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顿时吓得直往后跌。
温佩厉声问道:“谁干的?”
狱卒还未出声回答,只听门口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回答他道:“是我干的。”
闻声,温佩看向门口,见赤狼王温玦带着一众随从从门口走了进来。
温佩收回直指着狱卒的剑,转过身去,冷眼看向温玦。
温玦一瘸一拐地走进地牢,腿上的旧疾似又再次复发。他的头发灰白,面容憔悴,好似一只饱经风霜,丧失生机与活力的老狼。
温佩蹙眉问他道:“你为何要伤他?又为何要将他关在这地牢里?”
“他目无尊长,以下犯上,且不知悔改,废他一双腿已然是我仁慈。”温玦神情肃穆,面容虽沧桑,但威严不改。他望向伤痕累累的温佩,转而厉声问道:“你为何独自一人回来?皇城可攻下了?”
温佩闻言,忽觉身上的伤口像是被温玦的质问给冻住了般,已感觉不到痛楚,只觉心里一阵发酸。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对温玦感慨道:“我原以为你只是对云廷残忍……没想到,你连你两个儿子的性命都不顾!连整个赤狼族的安危都不顾!”
温玦见几日不见温佩,温佩竟性情大变,且神情激愤,有失体统,忽觉面前的温佩万分陌生。
“你……”
“温佩和温昌都战死了。”温佩沉声道:“你再看看我是谁。”
只见温佩的脸忽然像水纹一样荡开,五官被涟漪抚平,面上渐渐浮出了一张眉心镶嵌有一颗红珠,出水芙蓉般的脸。
慧玹一步步走近温玦,怒视着他,忍不住愠声道:“身为君主,你靠武力征战,以强欺弱占得了领地,一朝得势后忘却天大地大,还想再靠武力四处征战,扩张领土,如今害得儿子惨死,族人死伤无数,敌人都快打到家门口了仍浑然不知……我看最该以死谢罪的人是你!”
温玦见自己的儿子忽然变成了一个陌生女子,又听闻两个儿子已战死,一时难以接受,突然急气攻心,双瞳发木,整个人瘫倒在地上。侍从们见状,吓得将温玦围在中间,急忙去找御医。温玦睁着浑白的双目,大张着嘴,喉咙里却抽不上气,半晌吐不出半个字。
慧玹见温玦如今躺在地上,神气全无的凄惨模样,忍不住连连摇头哀叹。她在心里替温玦默算了一卦,算到温玦寿命还长,遂放下心来,又算了算战事,得知大今与闫国已准备出兵攻打赤狼族,正往南方赶来,随后拿出兵符,朝温玦身后的侍从大声道:“大今与闫国已出城攻打赤狼族,我有兵符在手,快快去集齐军队与我一同应对!”
那些侍从闻言,望了望温玦,又望了望慧玹,犹豫不决。
“难道你们真的要盲目至死吗?”慧玹怒道。
温玦躺在侍从怀里,忽然再次张口,艰难发声道:“去。”
那侍从这才领命前去。
慧玹等到御医提着药箱飞似的赶来,这才握着兵符放心离去。
她刚跨出牢房,走到白城外,发现已有人为她备了战马,且把军队集齐,排成了方阵站在空地上。
艳阳下,只见士兵们发辫上的玉石熠熠生辉,个个面上俱是视死如归的神情。她看着那一双双澄澈的剔透如珠的绿色眼睛,忽然想起了温云廷,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她忍住心中如潮水一样上涨的思念,提脚踩镫上马,高举起兵符,随后扯动缰绳从队伍中走过,带领军队向山下驰骋而去。
碧空中,新云柔白,春燕莺莺,落山风滑下山坡,惊起了地面成群的山雀。群雀凌空翱翔几周,盘旋落地,刚落地片刻,又再次惊飞进山林。
只见成群的烈马越过红花,溅起新泥,带上花香急驰而过。
山坡下,彩蝶拥簇着一个白色人影缓缓向荠山走来。
慧玹冲在队伍前锋,远远望见百米开外的白色身影,顿时红了眼眶。她叫停了身后的军队,摘下头盔,独自走下山坡,一路向那身影狂奔而去。
温云廷正慢步走在山上,忽觉一阵香风扑面而来,一个“活物”随之扑进他的怀里。他感到自己被人紧紧抱着,一颗炙热的心在他怀中跳动不止。他木讷地僵着手站在原地,被汹涌而至的情意震慑住。
只见慧玹紧紧抱着温云廷,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头往他心窝子里钻,身上的戎装似都变得柔软起来,变成了香花和绵云。这些时日累积起来的思念在这一刻得到了慰籍,而伤痛却翻江倒海地涌来。她哭得像个孩童般,在温云廷怀里痛哭道:“师兄,我们快走!我们一同离开这是非之地!”
号啕大哭了几声,又将头在温云廷的衣襟蹭了蹭,呜呜咽咽地哭诉道:“师兄,我好想你……”
温云廷抬手抚平她被风撩起的青丝,轻声安抚她道:“不怕,都结束了。”
闻言,慧玹从温云廷怀中抬起通红的双眼,刚张口欲言,却见温云廷眼上缠着白绫,再次泪如雨下,双手捧住他的脸着急地大哭道:“师兄你的眼怎么了?是何人害的你?”哽咽了一声,又失声痛哭道:“我要将害你的人千刀万剐!”
温云廷擦去她脸上风干了的血迹,轻声道:“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
慧玹噙着泪问道:“回匽谷山吗?”
“不。”温云廷道。
“那去哪?”
温云廷回答她道:“你我从哪来,便回哪去。”
好似有一道惊雷落到了慧玹心间,慧玹瞬时怔在原地。她见温云廷不像是说笑的样子,从温云廷怀中出来,擦去脸上的泪痕,不安地问道:“师兄此话是何意?”
温云廷只望着她,默然不语。
“师兄这些天都去了哪里?是不是去见了黎霜?”慧玹略有犹豫地问道。
温云廷闻言,面色如水,平静地回答道:“黎霜已经死了。”
“什么?”慧玹瞠目道。
温云廷仍旧面无波澜,看向她的眼里满是怜惜。
慧玹惊诧过后,忽觉温云廷虽近在咫尺,却又像是远在千里般,见他神态如此清冷,又虚声问温云廷道:“师兄……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温云廷只是站着,听着,并未作答。
慧玹眼中再次涌出泪水,泣道:“难道师兄真要就此舍弃我吗?”
温云廷沉目回答她道:“这一切该结束了。”
“不要!”慧玹忽然崩溃到大哭起来,死死抱住温云廷不撒手,而温云廷似木头般任由她抱着,始终无动于衷,昔日的温情像是不曾存在过。
“不要!我不要!师兄不要抛下我!”慧玹苦苦哀求道:“是我贪心!是我错了!慧玹知错了!你不要不理我,不要离开我!慧玹真的知道错了!”
慧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死死扣在温云廷腰间,生怕她一松气,他就立马乘云飘走。
温云廷见她哭得伤心欲绝,忽觉这一幕好似往事重演,只是他从未有过她一半的勇气。
他是懂得她的伤心与不舍的,更懂她极度自我的私欲。
一时间,位置互换后,他似乎也懂得了黎霜。
他像是怜悯曾经那个从未被理解过,没有被拥抱过的他一样,紧紧拥抱住了慧玹。而慧玹感受到他的双手落在身后后,更加泣不成声。
“往后好好跟随师尊潜心修道罢。”温云廷轻抚着她的脑袋,柔声道:“这世间还有比情爱更重要的事等着你去做。”
“不!我只要你!”慧玹不依不饶地哭道:“不要离开我!师兄!我真的知错了……”
她哭得双目通红,五脏六腑像是再次被尸鬼啃咬般撕心裂肺地痛,她痛得恨不能死。然而温云廷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她。她哭得身心都在绞痛时,身前忽然扑了个空。她一下扑倒在地上,见身前空空如也,四周空空如也,抬头仰望苍天,仍旧空空如也。一直提着的心在经过炼狱般的折磨后砰然落地,她一时觉得心安,然而心里的落空像另一条无底的□□将她的心安无情吞噬,终究还是忍不住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出来。
她已花费了她所有的好运遇上他,她以为上天会一直眷顾她,然而她这才真正意识到什么是无可奈何,什么是拼尽全力也无法得到的执念。她一直以来担忧的,是深怕自己再回到初遇他后那无穷无尽的思念之中,情像一颗瘤子一样在她心间越肿越大,它长在心上,哪是人能掌控得了的。她一个情窦初开的小鲤鱼精,常把它奉为神物。以前是,现在也是。
“慧玹。”
忽然,慧玹听见了一道空灵的声音在云层中呼唤她。很快,她便听出那是谷婆的声音。她擦去眼泪,爬起身来朝着上空拜道:“师尊。”
谷婆的声音再次从云间传来,轻声道:“这世间的爱,不止有小爱,还有大爱。你可明白?”
“弟子……”慧玹哽咽不止,抽泣道:“弟子……明白。”
“明白就好。”谷婆道:“明白就回山吧。”
言尽,空中再没传来声响。
慧玹俯身拜别谷婆,再次抬起头来,面前已是一片汪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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