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碎境流如雪,霜华涣散烟作云。
旭光跃虹照金山,山沉山底山上山。
茫茫白雪中,温云廷蓦然睁开了双眼。与四周一望无垠的白不同的是,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他感到他的睫毛上抖落下绒花,从他脸颊滑落。
他动了动身子,忽觉手上的鱼竿沉甸甸的。他将无钩的鱼竿挑起,那鱼竿瞬时变成了一条白绫瘫软在他手中。他抬起手,将白绫蒙在眼上,随后从雪地上站起身,身上掉落下成山的积雪。
温云廷从衣襟里摸出了一对翡翠耳坠。他望着涟漪一圈接一圈地在湖水边缘归于平静,静立在湖边上沉思了良久。而后,他放开手,将耳坠沉入了湖里。
望着无声的水纹将一切都抹平,他感到双腿有些发木。
“这个结果如何啊?”
前方传来一道轻柔的少年声。
温云廷觉得耳熟,又觉得这声音沉闷得像是从地底墓穴里传出的声响。
只见一阵白雾随风飘来,湖面忽然凝结出冰花,整块湖面瞬时被冻结成了一面冰镜。
一朵傲人的红梅落到了冰面上。
温云廷抬眼望去,定睛一看,才觉那冰面上殷红的花哪是什么梅花,分明是身着一身血衣,坐压着雪云的白野。
“如你所愿。”温云廷回答他道。
“当真如此?”白野笑道。他见温云廷志气全无,失去双眼后整个人神情麻木,形同傀儡,不人不鬼,亦不似魔。他身上的界限虽已模糊,仍不够明确。
白野继续笑道:“还不够。”
“你果真是个无情的人啊,竟真抛下你的小师妹就独自出来了,她可为你杀了不少人,这些命债要多少年才还得清呀……见到黎霜了吗?”
温云廷僵立在湖边,就算听到“黎霜”二字,也平静得像是一座没有生命的冰雕。
“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白野道,“黎霜在被我唤醒后,原本是有情爱的,可惜了……我的好徒儿,你父亲送你的这份大礼,你可还喜欢?”
父亲……温云廷双膝的骨头似被寒气冻裂了般,他的身子随着被风扬起的道袍在雪地中晃了晃。
“徒儿,这一切本不该如此的。”白野走至温云廷面前,抬手覆上他的眼,问道,“徒儿,你的眼睛疼吗?”
“你原本无需割眼的。”白野如是说。
温云廷的身子再次晃了晃,始终没有作答。
“温云廷,你怨吗?”
温云廷,你怨么——好似黎霜坐在雪鹿身上,站在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质问他。
温云廷,你敢怨么——温玦厉声问道。
云廷,你怨我吗——一个头上盘着细辫,身穿赤狼族服饰,胸前挂着彩色玉石的陌生女人问他。
温云廷紧紧盯着面前的陌生女人,却在她脸上看不到清晰的五官,只看到她的眼泪如同高山上的圣水,正静默地流淌着。
温云廷迟缓地伸出手去,想要为女人揩去脸上的泪,女人却在他的手触碰到她的刹那一下化成了一滩冰水,身影和温情皆化为了乌有。他的手顿时僵在空中,手指触碰到了一阵冷风。他还未来得及说出他不怨她,只是有些遗憾致使他一直很想她。还有许多话来不及说,眼前便忽然陷入了一片黑暗。像是有一根铁刺扎进了他的双目,穿透进他的全身,将他的心围困了起来,只要他稍有动作,剧痛便会传遍全身,让他寸步难行。
他陷入了无尽的痛苦和黑暗之中,渐渐丧失了动弹的能力。正当他快要融化成一滩黑物时,黑暗中忽然涌出一池清泉,水中生出了一株光彩耀人的紫莲。
一阵强风忽然灌进了温云廷耳内。温云廷只觉有绵绵清气爬进了他的眼眶。他的双目渐渐明晰,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出现在了他的眼中。只见金碧辉煌的金殿内,一个白发苍苍的仙人正目视着他。那仙人轻扫拂尘,温云廷手中霎时出现了一把夜雪剑。
“温云廷,还不出剑!”仙人呵道。
温云廷随即从远山抽离回来,眼前的白绫化成霜雪逝去。只见他缓缓睁开了一双清明透亮的眼睛,明亮得好似深山幽谷里的一汪清泉,眼中闪烁着墨绿色的冷光。
白野看着温云廷,神色讶异地问道:“你竟然还有一双眼睛?”
温云廷手中现出夜雪剑,目视他道:“这都多亏了你。”
“是吗?”白野觉得好笑。
温云廷握紧夜雪剑,冷声道:“你的死期到了。”
白野闻言,更加笑得张狂,负手道:“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杀得了我。”
说罢,抬手翻转出白色木牌,整个人腾至空中,犹如一朵妖艳至极的罂粟花,肆意散发着魔力。只听他口中念念有词,那木牌中竟有邪气跑出,纷纷钻进地下。须臾,只见大地震颤,雪山崩塌,白雪被黑土掩埋,霎时有成千上万的亡灵从地下裂缝里钻出来,张着血盆大口,亮着獠牙,一齐向温云廷狂奔而来。
温云廷将夜雪剑抛至空中,从眉心划落一滴血珠溅在夜雪剑上,口中念道:“阴阳无极,雪灵圣尊。吾以血祭,奉神除秽!”
只见那血珠融入剑身后,一道白光随即从剑的尖端迸射出来,顿时散成了万千白羽,似流星般从空中冲刺到地面,变成羽剑纷纷刺向了亡灵。凡是被羽剑刺中的亡灵皆变成冰块,永远被封禁在雪地中。
白野见温云廷受困于亡灵之中,一时半会近不了他身,于是转身向云端走去,准备到空中慢慢观看。他刚走上云阶没几步,便见一道金色流光从天际朝何归山的方向径直刺来,快如闪电。眨眼间,一把金剑席卷滔天的气流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白野击来。
只听一声巨响响彻云霄,云层被划开,大地被金剑扎出了个深不见底的裂缝。温云廷闻声,见地面裂开,无数亡灵滚落下地缝,又有数不清的烈鬼像雨后春笋般从地下爬出来。那漆黑一片的深渊里,一道金光倏然闪过裂缝,一个身穿金色战袍,手握肃杀剑的女子出现在了裂缝之上,正神情肃穆地凝视着地底。
温云廷望着眼前威风凛凛的女子,一时目瞪口呆。那女子也偏眸瞥了他一眼,随后又回过头去,似不认识他般。
深渊里升起了袅袅红烟。只见那红烟在地底渐渐化成一个白发男子,如同云烟般缓缓地飘向了地面。
何之尧微微蹙眉,再次提着肃杀剑冲向白野,却扑了个空。
白野不知何时已坐落在云端,戏谑地看着何之尧。
“啊呀呀……又来了个想杀我的人。”白野挑着脖颈前的一缕白发,神情散漫地看向地面的温云廷和何之尧。他饶有兴趣地望向何之尧手中的剑,止不住地笑道:“你手中紧握的是什么?正义吗?”
他刚说罢,又有一团黑风从山外朝他涌来。竟是一个身穿黑袍,容貌俊美的男子正带着一众妖兵赶来。
只见山景弈手握残月双刃弯刀,到了白野身前便厉声呵道:“白野,你杀我族人无数,今日死罪难逃!”
又听一阵刀剑交击的声响从身下传来,白野垂眸看去,见是一群身穿灰蓝道袍的修道人士御剑陆续赶来,已与地面的烈鬼激烈地打斗起来。
见此情形,白野眼中空无一物,而后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好好,这么多人想杀我……你们这些伪君子,今日又要作何理由取我性命啊?”
白野转身望向温云廷道:“温云廷,你也要和他们一样把手中的剑指向我吗?难道你真的认为是我害你至此,使你如此痛苦的吗?”
温云廷沉声道:“你罪孽深重,天理难容。”
“罪孽深重,天理难容?”白野更加笑得癫狂,道:“天地生万物,万物舍弃我,天地也唾弃我,要我成人,崇敬鬼神,逼我成魔,又要将我斩草除根!什么天道轮回,什么善恶有报,什么深明大义,什么太平盛世,什么赤子之心,什么慈悲为怀!不过是当权者哄骗弱者的话术罢了!人世糜烂,造化弄人,我偏要逆天而行!我就是要搅烂这人世浑水,让亲人反目成仇,人人自相残杀,国与国交战不断,让世人凝视深渊,惊恐至死!”
“你个无知小儿,你当你守护的是何天理,崇尚的是多么肮脏的正义!你若还想求生,应当与我为伍,绞杀这些虚伪的圣人!由此前去,才是真正通畅无阻的天道!”
白野的声音以不可抵挡之势穿透温云廷的双耳,直击他心上的屏障。温云廷听见了碎石落下的声音。他见白野神情癫狂,魔性大发,连底下的邪灵也受到他的感染,能量剧增。他见白野在某一刹那似乎有了生气,仿佛有一个正奋力挣扎着的活物将要从他坚硬的躯壳里脱落出来,却很快便被魔气吞噬。
“魔头!休要胡言!还不快快束手就擒!”何之尧对白野呵道。
白野藐视地看向何之尧,嗤笑她道:“你一个小小剑仙,能奈我何?”
“我奉崇炎真君之命,特来铲除你这魔头!”何之尧道。
白野仍旧笑道:“来呀。我倒要看你们一个个的,有多大本事。”
说罢,抬手亮出银白的血煞剑,准备迎战。
何之尧亦握紧肃杀剑,蓄力欲上前。
“住手!”
忽有一道响亮的女声从地面传来。
闻声,众人一齐看向地面,只见一个背着药箱,身穿姜黄色麻裙的女子正仰视着他们,虽紧张得瑟瑟发抖,神色却十分坚定。
是韫娘。温云廷心想,她恐怕也不再认得他。
“我愿用我的命换他的命。”韫娘沉声道。像是已下定了决心。
比何之尧更为诧异的是白野。他歪着头打量着地面的韫娘,像是在看一只他不曾见过的新奇玩物,觉得她的行为十分滑稽,更觉得她的此番言论可笑至极。
“为何作此决定?”何之尧问她道。
韫娘道:“我命贱,活在这世上举目无亲,实在艰难。我不想再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了,我愿用我的命换他的命。仙子,你就成全了我吧。”
说罢,韫娘扔下背上的药箱,站在地上泣不成声。
温云廷闻言,见韫娘哭得伤心,许是想起了她那不幸的一双父母,还有死在战场上的胞弟,不禁也为她的经历感到心酸。
“他罪恶滔天……你!”
何之尧话还未说完,只见白野忽然从空中闪落,竟提剑一剑刺穿了韫娘的胸膛。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替我去死?”白野在韫娘耳旁冷声道,“何苦哀求他们,求我不就好了吗?我这人最擅长成全别人去死的心愿了。”
韫娘的泪雨露一样一滴滴掉落在了穿透她的身体的剑刃上。她已得解脱,仍强忍住胸前的痛苦,苦心规劝白野道:“仙君,我知道你我都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莫……莫要忘了迷途知返。”
闻言,白野双瞳微缩,似感到难以置信。他故作冷静的脸顿然瓦解,随后愤然从韫娘体内拔出剑,恶狠狠地将韫娘踩在脚下,癫狂地笑道:“可笑!可笑至极!”
“一个求死的人竟然劝人求生!哈哈哈哈哈哈!各位圣君,你们可看到了?你们可满意了?”白野忽然将剑指向了温云廷,双目死死盯着他,冷声道,“温云廷,你不是要杀我吗?来呀!来杀我呀!”
温云廷漠视着他,内心深处正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强风搅动着。他看着白野,在他充满怨愤的脸上好似看到了一个孤身站在荒野里,手里拿着一把木剑的黄衣少年。
他见白野身上仿佛开了一道无形的裂缝,似有一团膨胀欲裂的血肉急于从里面逃离出来。温云廷看到了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出现在了白野脸上。那张脸正横眉目视着他,眼里藏有冷冽的杀气。他还没看明白那张脸眼中的悲愤为何物,便见那团血肉已钻进白野腰间的白色木牌中。
“灵台幽山冷峻峭,吾奉衡心与天齐。”温云廷望着那木牌上的血字低语道。
一道幽光从缝隙里透了出来,温云廷立即将其捕入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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