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兰蹲坐在沙地上,手边堆满了瓶瓶罐罐高矮胖瘦,敞开了口子五花八门的草药和正在用的药碾子,稍远点还有几个吊炉和熄灭的柴堆。
她看着烛光中雨舒围在金辰身旁,进进出出好多次,帐外堆了一地的药材和过筛的药粉,光是闻味就呛人,零零碎碎好些怪东西她都答不上来。
她自己就懂得治病尤其是外伤,但是看到金辰的当下还是震惊到了,她从来没见有人能够里外伤透,从上到下没有一块好皮肉。
大营中生死争斗打杀不断,而她的金辰姐姐也在此与死亡争斗。不知为何金辰呼出的每一口气,铃兰都觉得痛在自己身上,实在是奇怪,她与金辰也不过是几月的相处,为何会令她到如此境地。
铃兰活了二十多年不是不懂生离死别和缘始缘灭的寻常女子,她父亲一朝因宫斗被杀,从此一家逃的逃,死的死,这世上除了郡主和殿下,她原以为不会再有与她相干的人了。
“快醒了,今日还要再上一次药,我看你也熟练了,这次就还是你来吧。她体内余毒太重,我还要再想想法子...”雨舒从帐里钻了出来,一边揉着眉心一边苦恼盯着一地的草药。
自她被派到此处,虽然出城时心中也做好了是个重患的准备,但是一把脉,这金辰体内情况,还是让她大吃一惊。
“好...再上一回这个?”
雨舒回头看了一眼,点头,又嘱咐道:“她身上一共十三处伤,尤其是肩上的,都要顾及到。”
铃兰哽着应道,掀帘靠近了金辰,金辰此时躺在一块硬木板上,身下和身后堆了些褥子,小小的军帐内还生了火,给铃兰留不下什么位置。
她小小一只缩在金辰脚边,掀开了金辰身上的被褥,血是早止住了,但是体内情况却不见好转。
白色的布条从上裹到下,除了一张脸上有几块好皮肉,金辰刚被发现时身上每一处都在发炎,有些还生了脓,幸好金辰昏死过去,要不然雨舒都不知如何下刀,就算如此,几次割肉也把金辰疼得惊醒过来,她浑身炸出青筋,一张脸憋红了嘴唇却黑紫。
幸好雨舒医术过人,铃兰就在她身侧一日日见金辰好转,心中的大石才缓缓落下。
上药从肩上开始,铃兰拨开金辰身上挂的为数不多的余料,看见了依旧狰狞红黑血洞的伤口,此处差点贯穿,离手臂经脉只差半寸,若是箭再偏一点,金辰哪怕救活也变成残废,倒不如截肢来得省心。
“药...药...”
帐内安静的吓人,铃兰一心在她的伤上,初听见声音就怔住了,一转头看见金辰嘴唇微张,眼皮上滚动着淡淡盈光,似要睁眼。
铃兰一动不敢动,手上的动作都停了,呼吸都缓了下来。
“药...送到...”
“殿下手中...”金辰上下睫毛微动缓缓睁开,口中声音渐渐大了些,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铃兰在一旁喜极而泣,一时又是擦泪又是捂嘴,她怕惊到了刚醒的金辰往帐外看去,雨舒还在挑拣药材。
金辰勉强转动头就看到了满脸泪光的小铃兰,她轻轻扯动了嘴角,铃兰的哭相让她想起了她从前的小妹,每次要饼吃就委屈巴巴看着金辰,然后斗大的眼泪说掉就掉,委委屈屈又乖巧听话。
“哭...什么...这不是没...死呢”
她这样一说,铃兰回头抽噎的声音更大了,偏自己捂着嘴又不敢发出声音,用手腕擦了擦眼角,还擤了擤鼻涕,哝声说道:“金辰姐姐,你等一下,我去叫雨姐姐。”
说罢,小姑娘一个咕噜就钻出帐外,让金辰看得好笑。她受一次伤,怎么小铃兰变化得如此之大,从前她二人关系虽好,但也没有这么听话的时候。
不一会,雨舒端着汤碗走进来了,看见金辰苏醒总算放下一口气,感概道:“今日醒了,至少生死无大碍了。至于其他的嘛,日后若寻得了法子...也能慢慢治。”
铃兰一听这话赶紧拧头看了过去,什么叫以后慢慢治,受一次罪还不够,日后还需拖着病体...干什么?成菩萨吗?
“金辰姐姐是还有内伤?雨姐姐不能一次治好吗,还要拖到以后?”
“傻丫头,你金辰姐姐中的毒可不止一种。五毒散、蛊毒、热毒...她能活到今日,真是前世积德。”
“如今这三种毒在她血液中寄生,寻常单一解法此时根本不敢直接用药,若是打破了制衡,到那时才是真的神仙无救!”
雨舒好言相劝,铃兰急得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看着金辰眼中愈发担忧,不知不觉眼角又掉下小泪珠,金辰反到安慰道:“不是说了...醒了便好了...”
“还有药,我...此时喝了吧...”
铃兰听她如此说来,也忙用衣袖擦去眼角,接过雨舒手上的药碗,蹲回到金辰身旁,用软枕给她垫高后背,上拉杯子怕漏风,手法熟练,一看就知是这几日做多了的。
金辰想要接过汤勺被铃兰避开,后者又把她双手归到被中,掀开的衣襟合好,一勺一勺放到嘴边吹了又吹才抵到金辰嘴边。
金辰看她如此也不好拒绝,张开了嘴乖乖地把一整碗都喝了下去,药很苦,但是心中莫名有一点点甜。可能是因为铃兰吹了几口气,和小姑娘一样的甜味就掺进了汤药里,像蜜枣。
“你之前每日要喝四五碗药,昨日减到三碗。身上伤处一十三,除去肩上的,右臂手臂伤得最重,然后是腿肚子,腿侧还有腰后。”
“上药会有些痛,金辰姐姐醒了一会也要忍住,不可乱动,雨姐姐说你不能喝麻沸散,这东西要酒才能化开,但是酒会让你全身精血倒灌,配上麻沸散,日后习武就想都不用想了。”
“所以,姐姐要乖乖上药,不可以乱动。”
金辰看着眼前离自己不过十寸,好似几日不见就长大了的铃兰,彻底展颜,她五官硬朗但面部柔和,高高的眉骨下是挺直的鼻梁,平日里英气满满的气势不再,此时更像是高门女子,多了几分温柔。
“嗯,都听铃兰姐姐的。”
雨舒听二人互道姐姐心中好笑,掀了帘子走到帐外看着滚开了的药罐子。
帐内二人一个羞得满脸通红,一个一脸温柔笑得人不好意思抬眼,铃兰刚要恼她,就见金辰提起唇角,好似满眼都是自己的样子,她结结巴巴一句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你...你...好好说话。不许胡乱称呼...”
“嗯!”
这有什么好激动的!铃兰脸颊通红,帮金辰撤下软垫,理好她身前的被子,扶人重新躺下,金辰就这么目光炯炯看着铃兰细心伺候的样子,发现她与来时全然不同了。
“你...看着我做什么...”
“好好躺下,还有腰上,腿上的药没有上...不许看我。”
铃兰也不知道自己心虚什么,索性退到金辰脚边,掀开薄被从腿伤开始,明明上过许多次药了,这次她却心中莫名紧张起来。
一紧张手下就生了汗,偏偏药膏用棉棒上后可以再用纱布包好,可是青肿的地方就只能用掌心化药然后推开淤血。
铃兰头次看着病患的小腿脸上闪过不好意思,她猛掐手心一把强压下心中异动,集中注意到金辰的伤上,立刻头脑清醒,手心倒好了药酒,再两手揉搓化开药力,可是她手刚放上去,金辰就疼得腿一缩,把铃兰看得莫名,金辰姐姐这么怕疼吗?
金辰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腿上汗毛一立又闪过一丝不自在,铃兰眼光放过来她才又把腿伸了过去,看着小姑娘熟练专业的样子,尖尖的小脸满是认真,狐疑的眼神有些可爱。
“方才还说要听话的...”
“一点也不听话...”
铃兰一边推药酒一边嘀咕,小声又细声细气的,说人坏话都是当着人面说的,金辰又是一笑说道:“嗯,这次肯定听话。”
铃兰不与她斗嘴,把她裤腿放下,掀开腰腹的被子盖好下身,从一旁换了药粉,舀出一小勺搁在盖上,又把金辰的手移开些,掀开了腰腹的衣服。
两道深可见骨的剑伤一路蔓延至腰后,胯骨处白骨森森皮肉翻卷,十分可怖。
“我,我自己来吧...”
“太吓人了...”金辰一阵瑟缩,风灌进来了,有些奇怪的感觉。
“我什么伤没见过,你肩上的伤都是我上的药...我来。”
金辰看铃兰怔住半刻以为小姑娘吓着了,刚想抬手就发现右臂重得抬不起来,不是痛,更像是感觉不到右臂的存在了。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她多年习武,没了右臂,日后如何替殿下处理外务。
“说了不许动,要好好躺着!”
铃兰看着金辰的右臂用力,青筋暴起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上前摁住了她说道:“断不了,你若是继续胡闹,日后就真的使不了鞭了!”
“你若是无用了,我就叫殿下抛弃你,不让你在府中管事,急死你!”
金辰方有的一点点害怕一下子就被铃兰冲散了,好气又好笑,求饶道:“好吧,好吧,都听你的。”
“哼!”
“我来看看你的肩伤,方才定是撞动了!”
金辰看铃兰近身一副要掀起上衣的样子,莫名心中一虚,躲闪道:“不必了,我方才也没有怎么用力...”
“不许说话,我要看!”
说罢,铃兰不管金辰如何,直接从刀口处掀开衣料,果不其然又开始渗血,她狠狠盯了金辰一眼,又任命地从一旁拿出伤药,先把布条拆开,露出了金辰肩上宽厚结实的肩肌,一个深入见骨的血洞横亘在她锁骨右方,铃兰熟练地上药,包扎,听见身下人没了动静,她抬眼一看,金辰脸上闪过一丝红晕,脸侧过向左,眉尾都在抖,一副隐忍的模样。
铃兰突觉不好意思起来,可她二人都是女子啊,以前她还和女子同浴过,此时却不知心中是什么感觉,她只说道:“外伤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我去外边看看,雨姐姐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你先休息吧。”
说罢,她匆匆给金辰盖好了被子,转身向外走去,金辰颤微地声音传到她耳边“好,你自己小心些。夜里冷,勿染上风寒。”
“嗯!”
...
景宴接过手下标注过的册子,城西哪几户分别有几口感染,未感染的亲友现居何处等等,他们列了一张长长的单子,分门别类记得明明白白。
看着总表,她深叹一口气,无论如何抢救和规避隔离,还是有百余户人家中毒,总数近千人感染,重则人已经不在了,轻则日后虽还能劳作,而至于暗中隐患,现下还无法估量。
她眼前的军帐已经拆了半数了,有些是治好的拆除掉,有些则是感染过重人没了,帐子已经拉到城外烧掉了。
她亲眼看着整个城西沉默多日,但今日好似有些不同,气氛稍有和缓。
“这个姑娘生得真漂亮,可许了人家?”站在景宴身前不远处的老妪拉着一年轻姑娘的手,眼角皱纹都翘起来了,欣喜地说道。
那姑娘先是一怔,然后默声摇头。
“没有啊!没有,那太好了!我家小子,心上人刚因怪病走了,姑娘你生得这么好,日后作我...”那老妪话还没说完就被姑娘打断“阿婆...我...我有心上人了。”
“哦,那是我家小子运气不好。是哪户人家呀?”
“兴许我认得咧,这城西几百户,没有我孙婆不晓得的!”
眼见着一场保媒拉纤就要上演,一旁年数稍长些的妇女和男子上前说和“哎呀,阿婆,人家姑娘一看就不是我莒城人,别再吓着人家。”
那老妪经人劝和悻悻地走开了,还恋恋不忘地回头看了又看,叹了好几口气,直呼自己没有儿媳福。一旁的男子和女子也见怪不怪了,对那年轻的姑娘劝说道:“姑娘莫见怪,孙婆她儿子走得早,人年岁大了,记事难免糊涂...姑娘莫见怪。”
那姑娘摇摇头,说道“无事”,转身又在几个军帐间寻觅起来,一旁帮忙的妇人弯着腰感觉身后有衣服擦过,以为是来送药的就随口一句“多谢张哥,今日的药我马上就...”
“哎呀,好俊的丫头。”
那妇人一回头,瞧见那年轻女子眼神一亮,当真是如此清丽的模样不怪那孙婆要拉着人家作儿媳。
妇人拉起姑娘的手问道:“你在这几个军帐子转悠半天了吧,可是在寻人?”
“嗯...多谢,这...附近可有一个叫张晖的...男子,我想寻他。”
“张晖,灰哥,张哥...嘶,有跟这名儿相近的,总给我们送药,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位。”
“那...那不麻烦...”
“哎呀,你就在此处再等等,我说的那个人兴许就是你要找的呢,他每日会来送药,约莫就在这时候了,你等等看。”
“喏,这有个小凳,你就坐在这,慢慢等。”那妇人不知从哪变出个木竹凳来,小小的扎得倒是十分结实的样子。
那姑娘还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说道:“不不...我站着等...就好。”还未说完就被一个巴掌按在凳子上,“凳子又坐不坏,你就安心等着吧!”
妇人爽朗的声音很是感动人,那姑娘家也不好再多推辞,连连道谢安心坐下了,周围的街坊四邻看了只乐呵,李婶的性子直爽热情大方,这些年帮过好些人,只要她看中眼的就没有出过差错的。
“哎,麻烦,让让,今日的药,这是煎好了的。圆圆和圈圈都要喝,还有小方子,也不能落下。”
“这是李婶家的,李叔身体好转了,今日药量轻些,也能多吃些油荤了...这是...”张晖后肘顶着胸拢着一卷简,一手一个食盒小心翼翼对着简和帐子辨认。军营里识字的实在不多,他算一个,幸好他认得字才能根据大夫写的条子一一叮嘱大家。
那王大夫的字实在是差,每次张晖都要花上好些功夫才能认出来,他一不留神只顾着怀中的简没注意到小凳上还坐了一少女,脚踢到凳子腿,一个踉跄连忙回头说道:“对不住,对不住姑娘,我走眼睛不看路...”
“对不住...”等他抬头一分辩立马大声喊道:“角角!你怎么在这,我还以为...以为你...”
五大三粗的男子一个愣神然后喜笑颜开,眼睛瞪得大大的,爽朗的笑声和惊呼惊动了周围人,他也不顾手上还拎着食盒,赶忙放下双手腾空了去接角角起身。
“你怎么寻到这里来了,可是吃了许多的苦...肯定是,你家中父母...”
角角看到眼前人的面孔惊喜的话都不会说了,泪珠子一个劲地往下掉,不一会就泣不成声,她也管不了许多上前抱住了张晖,哽咽道:“我...我以为再也寻不到你了...呜呜...我...父母都被戎人所杀...我无处可去...”
“我昨日听说你在这...我才来...找你的...”
张晖脸侧满是角角的泪水,他也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就当街和角角抱在了一起,不住地说道:“没关系,没关系,你寻到我就好了,你就有家了...”
角角听他所言哭声更大了,周围人看到一对珠联璧合,有哀叹世事无常的,也有感慨情丝难断的,但更多的是为这二人感到欣喜的,乱世逢真情,是多大的功德。
“角角,你怎么跑来这了,伍长说了,我们只能在药铺院里帮忙,无事不能出来,快跟我回去。”声音有些远,但是很急促,不一会从人群中钻出来一个瘦瘦高高看着有些泼辣的女子,她一身红衫很是明艳。
角角听到熟悉的声音,先是一愣,然后慌忙地向后退开,她被惊喜冲昏了头,急忙说道:“晖哥,晖哥...我,要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
说罢角角急忙转身,反到拉着红衫女子匆匆拨开人群向外走去,张晖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人就已经挤出人群向医馆方向跑去。
他急急忙忙伸出手连人家衣带子都没摸着,景宴站在一旁看着皱起了眉,人群里三圈外三圈把人围得死死的,但是她还是听见了“药铺”,城西药铺现下住的可都是从戎人军队中救回来的女子,她们多是被虏掠去的,在军营中所遭受的苦楚只怕一辈子都难以忘怀...希望这张晖听过后...能初心不改。
景宴眼前看热闹的有男人和女人,眼见这一场得之不易的热闹就要散场,她们撺掇着张晖跟过去,张晖站在人群中回头看了看军帐方向,上头派的活还没干完...不管了,他提起步子就跟了过去。
景宴见此情形想起金辰给她带回来的话“西戎军中这样的女子没有数百也有数十人之多,多是从莒城四周村落中掳劫过去的...用以...逗趣玩乐。”
“我知殿下不会丢下她们不管,可是她们家中要么被戎人所杀,要么回去了村中也不会有人再接纳她们。”
“她们恐怕是真正的无家可归了...”
“金辰此言是希望殿下能给她们一个栖身之所,穷苦这些人也都吃惯了,但是人言可怕,她们是再经受不起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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