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鹞靠在墙外，她不敢去看小院里的人，她经不起再一次目睹生离死别。
青空一望无垠，浮着几片软绵的白云，阴翳刚好落在她的身上。
天气真好啊！她这样想。
如果那天也能是个晴朗的日子，阿娘没有冒雨出去，或者月光再亮一点，她是不是就不会失足掉下山崖。
薄薄的土墙挡不住对亲人真挚的呼唤，小因扑在母亲怀中的啜泣声，没有任何掩饰冲进青鹞的耳膜，仿佛多年前那个小女孩的泪痕从未干涸，千遍万遍重复经历走不出的噩梦。
垂下的手悄悄攥紧，后背更贴近墙壁，好像这样做青鹞才能获得安全感。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丹鸢的手抚过大门，眼神里涌动着不知名的情愫。
她握住青鹞垂在身侧的手，“在离开之前能看见最喜欢的花，有最爱的人陪伴，是我们能做到最好的结局了。”
“青鹞，至少你救下了那个小女孩，不是吗？”丹鸢一点一点掰开小妹僵硬的手指，“她不用再蜷缩在孤独的神庙，看着自己母亲一点一点变成腐肉。我会找一户好人家收养她，她能得到最好的照顾。”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忽然拥抱青鹞，在她的耳边轻声诉说：“我离开的那一天，请你不要哭泣。”
如果可以，青鹞，忘了我吧！
车轮辘辘疾驰而来，淹没了丹鸢的声音，青鹞追问：“阿姐，你刚刚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不等到丹鸢开口，一个带着黑金面具、身穿司卫服的男人跳下马车，在丹鸢面前恭敬地低下头：“殿下，王上得知了彩吉街的骚乱，令您即刻回宫。”
丹鸢默了默，牵起青鹞的手，“和我一起去王殿吧。”
门缝中，昨夜还衰败的池塘如今已焕然一新，漂浮着充满灵力的青色光点，熠熠生辉。
小因低伏在母亲的腿上，眼睛一刻也离不开她，生怕幸福悄悄消散。
这是青鹞第一次看见女人的眼睛，白色近乎透明的眼皮微抬，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孩子。
这让她想到了母亲，那个雨夜，她也是用这样柔和的眼神看着她，然后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
许是青鹞的目光太过认真，荷娘抬眸看了过来，朝她露出一个恬静的微笑。
她的眼睛是那么漂亮，就像池塘中盛开的红莲，艳丽得惊心动魄，让人移不开眼。
青鹞下意识错开眼神，正身去回答丹鸢的话，“小玄狐还在家，我们能不能把它带上？”
丹鸢摇头，“王殿是太初最排斥异族的地方，小玄狐在那里不会安全的。你放心，我会派人去照顾它的。”
在小黎村时，青鹞出门打猎，经常把小玄狐单独留下看家，但那里与山林无异，会让它有归属感。在人族的繁华城邑，她不确定小玄狐会不会本能应激。
但丹鸢说得对，王殿很危险，她不能把小玄狐带去。
青鹞点点头，跟着丹鸢上了这辆玄铁打造的马车。
马车转眼就驶离了老旧的院落，青鹞只在窗帘飘动的间隙，匆匆瞥见了抱着剑、守在街口的煅原。
她还不知道小女孩的名字，也没来得及问出她母亲的名字，希望煅原会去问一问，毕竟小女孩很黏他。
落日余晖下，咔嗒的马蹄声穿过半座城邑，一辆马车朝着王殿而去。
……
都城的地形是一个巨大的圆，圆心伫立着太初最宏伟、最华丽的建筑，它就在青鹞的眼前，给她一种好像简单跑两步就能到达的错觉。
黑色砖石修砌成一面面肃穆的宫墙，阁楼轩昂，巍峨绵延似万里长廊，廊腰缦回，高台舞殿杳杳笙磬，不绝于耳。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宫墙，穷尽一生也数不清的砖瓦，厚重地砖之下是被一点一点压碎的脊柱。
这就是世界的中心——统治了太初千年的王殿。
丹鸢走在最前面，已经换上了一身华丽的长袍锦服，她的背脊挺得笔直，高雅从容，像是一位真正的贵族。
浮光锦缎在宫灯的映照下闪闪发光，金线绣织的鱼纹栩栩如生，摆动飘逸的大尾巴，在丹鸢的周身游走，宛如神迹降临。
提灯等候的宫人恭敬地低下头，形成一个长长的甬道。
侍卫和宫娥有序排成两列，隔了两人的距离跟在丹鸢的身后。
青鹞走在最后面，明明两边灯笼里都是跳跃的火苗，带着丝丝温度，她却感到一阵恶寒。
那些宫人和她一般大，都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她们畏缩，不敢直视上位者的眼睛，她们被这座宫殿压得喘不过气。
这种窒息感，不同于无尽之角的潮湿，它压抑那些孩子的天性，逼迫她们低下象征尊严的头颅。
青鹞越过人群望向走在最前面的丹鸢，原来阿姐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吃人的魔窟吗？
隔着十几个人的背影，她只能看见丹鸢如墨的长发，和流光溢彩的衣角。
她以为经过香囊的误会，看见阿姐用灵力唤醒荷娘以后，她会明白阿姐作为祭女的苦衷，完全了解十年后的她。
但她还是低估了奢靡的上层生活所带来的堕落，睁开眼睛什么都不用做，就能俯视蝼蚁一样的群仆，日复一日，心理迟早会被麻痹吧，行为举止会越来越接近那些不可一世的上位者们。
她对丹鸢有着最盲目的信任，即便是产生了隔阂的时候，她也没能扔掉阿姐亲手为她系上的披风。
所以，丹鸢，她的阿姐，请不要让她失望，好吗？
金履踩在干净透亮的青石板上，长长的拖地裙摆竟然没有沾到一点灰尘。
丹鸢生于高山之上，临百仞之渊，她曾经是被俯瞰的蝼蚁，神迹在她身上显现，于是她拥有了一个高贵的身份。
她从来不敢从王殿往下望，她害怕那些密密麻麻的蚂蚁中，她的妹妹也在其中拼命活着，而她是被枷锁绑住的牵线木偶，她能控制的只剩下了那双慈悲的眼睛。
走过长长的甬道，又是一条长廊接着一条长廊，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他们在第十二间大殿前停下。
树冠状金铜烛钎各立一边，照亮黑金色的墙壁，庄严肃穆的氛围笼罩整个大殿，身处其中甚至不敢轻易呼吸。
厚重的大门上方悬挂着一个大大的匾额，上面用金墨刻写着三个大字——祭女殿。
丹鸢跨过槛阶，步入殿堂，非常平常，也很自然。这是她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她是这里的主人。
侍卫停在殿外，动作整齐划一，补齐大殿守卫队伍的空缺。宫娥则紧随丹鸢的步伐，进入大殿。
青鹞始终抬不起脚，迈不过眼前的槛阶，越过长殿，她看见了一柄神剑。
一柄通体青金色的长剑，被供奉在正殿的尽头，五块彩灵石漂浮在它的周围，像是五位守护神剑的剑灵。
丹鸢将要带着这柄象征祭女的神剑，进入无尽之角。
青鹞从不当着阿姐的面谈起祭祀大典，她会偷偷躲起来，扳着手指头，数着那一天的到来。
太快了，只剩下三日——
王殿是一个庞然大物，规矩冗长复杂，青鹞只会坐在祭女殿的台阶上，安静地等待丹鸢归来。
祭祀大典临近，王殿变得忙碌，尤其是祭女殿的人，来去匆匆，见不到人影。
青鹞觉得自己像是丛林中的雏兽，乖乖留在安全的洞穴里，等到落日之际，兽妈妈才会狩猎归来。
她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兽，扑上去，不肯撒手。
她的眉头总是不经意皱起，丹鸢会轻柔地将它抚平，手指点在她的嘴巴两侧，撑起一个生硬的笑容。
入夜，青鹞从身后抱着丹鸢入眠，手放在她的腰上，暗暗握成一个拳头。
“青鹞，其实，你早就知道了我是祭女吧？”
在青鹞质问她为什么不拯救小女孩的时候，她就明白了，青鹞并不讶异她特殊的身份，只是想着为陌生人抱不平。
真希望她在真正认识这个世界之后，还能存着这份善良。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离开村子是因为被选中成为祭女的？”
丹鸢从脑海中搜索她们这十年仅有的几次见面。
第一次归家，青鹞对待她，就像是偶然碰到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她长高了，背着比自己还高的竹篓，里面装满了上山采摘的药草。
青鹞始终没有朝她那边看一眼，只是埋头看着手里的镰刀。
但她一定是看到她了，不然怎么放着平坦的小路不走，转身去了危险的荆棘地。
回到小黎村之前，丹鸢就已经做好被青鹞怨恨的准备了，她想过站在那里让青鹞往她身上砸石头，只要她能消气。
她不奢求青鹞的原谅，但她受不了她的无视，就好像她们唯一相连的情感，被她亲手砍断了。
当初丹鸢离开的时候很决绝，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去赴死的，她希望青鹞恨她。
恨她，总比亲眼看着她去死要好。
第二次见面，是在一年以后，福镇修建了一座祭女神像。
她去看了，神像很美，但并不像她，它是历代祭女的缩影。
隔着人海，她远远地望了青鹞一眼，不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选择了默默离开。
第三次见面，是在三年前，她追着一只魅进了丛林，遇见了与老虎搏斗的青鹞。
她的脑袋有一瞬的空白。
为什么青鹞会离开福镇，为什么她会出现在千里外的丛林中？
她的失魂让魅有了可乘之机，长长的触手绞住她的脖子，将她提到半空。
巨大的响声吸引了远处青鹞的注意力，她的刀背还抵在老虎的脖子上，老虎锋利的牙齿就在她的手边，稍有不慎就会被咬掉一只手。
丹鸢不能让青鹞因为自己分神，她迅速召来神剑，青金色的剑光划过，魅妖被贯穿喉头，浓黑色的液体四溅。
触手失去主体的感知，落到地上。
丹鸢来不及擦去脖子上的伤，手握神剑，在地上画出阵法，将魅妖的尸体粉碎。
她躲在一棵大树上，看见青鹞往这边走来，用手中的长刀在草丛里翻了翻，就离开了。
因为担心青鹞的伤势，丹鸢又悄悄回了一趟小黎村，第一次见到了青鹞养的小玄狐。
第四次见面，以小玄狐的龇牙结束，她甚至还没看清青鹞的脸，只能在门口留下一些伤药。
第五次见面，就是七天前。
魑魅大举入侵，都城损失惨重，她本应该留下来稳定民心。
但是，她收到了青鹞托人送来的信。
青鹞在信上说，她希望两人能够尽快见上一面。
信上没有提及原因，丹鸢总觉心神不宁，担心小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花了一整日去处理魑魅的尸体，救助受伤的民众，连夜赶回了村子。
回家的路上，她和青鹞一样坐在飞鱼的头上，冰冷的风吹打在她的脸上，才能让她慌乱的心冷静下来。
当她再次听见那一声“阿姐”，她便不敢开口去问青鹞缘由，只想维持平淡的假象。
等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就要为了苍生，义无反顾去赴死了。
所以，再不去问，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一个必死的人的？”
丹鸢的声音很轻很轻，但她们此刻正相拥在一起，青鹞同时听到了她的话，和她怦怦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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