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青鹞还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老猎户瞧她小胳膊小腿,不肯收她为徒,她便故意拿着镰刀在他老人家打猎的地方晃悠。
老猎户板起脸来赶人,她就扬起手中的草,强词夺理说自己是来采药草卖钱的。
老猎户很有耐心,守在自己挖的陷阱边,一等就是三日。
青鹞带来的大竹篓被她装满了草,有药草,也有许多不知名的杂草。
她躲在草丛中,看见老猎户将锐利的矛头插进黑熊的脖子,但黑熊的皮太厚了,矛尖只是划破了一点皮毛。
老猎户骑在黑熊的脖子上,用一根牛筋绳缠住它的上肢,牢牢桎梏住它的脑袋,靠着耐力与黑熊僵持。
小小的青鹞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提起断掉的矛杆,从下往上,矛尖穿破黑熊柔软的腹部,贯穿了它的心脏。
鲜血迸出,喷了青鹞一脸,她被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一直在抖,却死死攥着半截矛杆。
黑熊死了。
“可惜了,熊心可值不少银钱,眼下只是个残次品了。”老猎户从黑熊尸体上跳下来,黑熊瞪大的双眼还在死死盯着小青鹞。
青鹞的声音在颤抖,“对,对不起。”
“吓傻了?”老猎户哂笑一声,用和黑熊搏斗过的大手,揉揉小姑娘的发顶。
“你帮我杀了这熊瞎子,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老猎户扛着黑熊下山,青鹞穿着沾满熊血的衣服,背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竹篓,跟在他身后。
从那以后,青鹞就是老猎户唯一的徒弟了,她有了一门可以养活自己的手艺。
也是在这样狼狈的时候,她遇见了回来的丹鸢。
丹鸢果然是融入了更好的地方,身边跟着好几个俏丽的丫鬟,还有随身护送的侍卫,却还装模作样穿着往日的粗布褐衣。
她拉着竹篓背带的手用力,想到自己衣服上的喷溅的熊血,又下意识松开手中的背带,尽力挡住血渍。
但她的小手怎么能遮盖住衣服上大片的血迹,身后的大竹篓重心失衡,她差点被拽着摔倒。
幸好丹鸢没有看到。她这样想。
但她就站在她回家的路上,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过去,和她站在同一条路的两端。
丹鸢站在阳光里,而青鹞立于大树的荫翳下,这样也好,没人能看见她身上斑驳的血污。
她躲开丹鸢的眼睛,转身就去了荆棘丛。
荆棘划破了她的手臂,好疼啊,她差一点就被疼哭了。
再次见到丹鸢,是在一年以后,福镇祭女神像剪彩仪式上。
她每天忙着和师傅学习与野兽搏斗的技巧,日复一日练习刀法。列曜怕她再不下山感受人气会走火入魔,就拉着她去凑热闹。
听说三年前大椿树受到了神力的感召,司卫队循着椿叶的指示,找到了神女新的化身。
很巧的是,这位新任祭女大人,就是出自这个小小的福镇。
所以里正请工匠铸造了这座祭女神像,在小镇中心开辟出一大片空地,用来放置神像。
青鹞站在人群中,立在小鸾台之下,仰望高大的神像。
神像的神情,实在不符合历代祭女的光辉形象。她的眼皮半掩,半弧形石眸带着沧渊的凛寒,微低下巴,嘴角扬起一个生硬的弧度。
真奇怪啊,祭女愿牺牲自己护佑苍生大地,自因是有着悲悯万物的神性,可青鹞怎么从她眼中瞧出了冷漠?
同样的眼神,她也曾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
多年前,那个人将她无情地抛弃,决绝的背影烙印在她的眼中,留下一个抹不去的伤疤。
丹鸢怎么也不会想到,汇集了所有祭女形象的一座石像,就是揭开她身份的起点。
这是她和祭女的第二面,准确来说是和她的神像。
太初祭女,被誉为昆仑神女降临太初的化身,她们的出生就是为了向这个世界献出自己的生命。
当天上高悬的弯月变圆,祭女的生命就进入了倒数。
五月初五,是她注定去死的日子。
女娲崖上高伫的金铜祭台,是她来到人间的终点。
用无尽木打造的神棺,是她溶尽血肉的归宿。
从那天起,青鹞开始害怕天上的月亮,幽蓝的月光好像轻易便穿透了她弱小的心脏,透过圆形的瞳孔,她终究还是看见了那一轮圆月。
她坐在高高的大榕树上,望向西面,那是都城的方向,是否丹鸢正在和她望着同一个月亮。
她会在想什么?是扼腕自己短暂的生命,还是由衷地为太初的子民高兴,他们终于等到了神明的注视。
她会想起,她远在故乡的妹妹吗?
青鹞写了一封信,请将往都城的列曜带去,交给……交给谁呢?
她这才想起,自己与阿姐可以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了,她失去了找到她的途径,就连可以转交信件的中间人也没有。
而丹鸢所生活的王殿,是普通人永远也闯不进去的圣地。
青鹞将信递交列曜,一同交给他的,还有一个装着金叶子的小布袋,她说:“用这些金叶子找一位江湖百晓生,让他在都城找到一个叫煅原的男人。”
“把信交给他。”
这是她唯一知道的信息了,那个当年带走丹鸢的人就叫煅原。
列曜拿到信的时候有些诧异,他和青鹞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这个叫煅原的男人。
他抬眸,第一次在遇事冷静的青鹞脸上看到了急迫和紧张。
手中的信握紧了几分,“我一定会帮你找到那个叫煅原的人,把你的信完好无损地交给他。”
列曜将信揣进怀中,跃上小黑马,拉紧缰绳,朝她挥了挥手,离开了小小的福镇。
列曜去都城只是顺带的事情,他要先去周围的几个小城,和那里的药材供应商谈好,再前往都城。
青鹞计算过他的马程,也许她从无尽之角离开时,会正好和他擦肩而过,在她回家的路上,阿姐也就收到这封老家的来信了。
她计算好了所有,唯独不敢揣度丹鸢的心。
十年前她什么都不说,即便是让青鹞恨她,也要去独自承担这份责任。
青鹞不确定她看到这封信以后,是否会选择回家来见她一面。
她有想过从无尽之角拿到神桃木后,直接进入都城,找到丹鸢,把东西交给她。
当她站在高山上,俯视脚下庞然大物一样的都城一角时,她卑小的心升起了一个糟糕的念头。
她为了丹鸢甘愿进入九死一生的无尽之角,可是她怎么知道,如果有一天丹鸢和她处于同一个选择时,是否也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她。
青鹞带着神桃木离开了都城,她想要知道丹鸢会不会赶回来,见她最后一面。
也许只有天上的月亮才知道,当她看见黑暗中走出来的丹鸢时,是怎样的情绪。
……
丹鸢握着横在她腰上的那只手,捏了捏,“阿姐的肉身,虽然献祭了神祇,但我的灵魂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别害怕,青鹞。”
别害怕,青鹞,即使这世界上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也要坚强勇敢地活下去!
活下去,才会有无限可能。
……
按照旧俗,丹鸢将乘坐飞鱼,从都城城邑上空跃过,接受地上信徒们虔诚的稽首,飞往无尽之角。
但丹鸢和青鹞一起乘坐马车,去了她们的家,这是在她成为祭女之后第一次任性,也是最后一次了。
连夜赶回小黎村,是在她耗尽精力完成了祭女的责任之后,所以算不得任性。
但这次,她的做法无异是失信于等待她的信徒,是从来没有过的——祭女的失德。
可,她马上就要为她的信徒去死了,就算任性一次又怎么了呢?
和每一次巡礼一样,飞鱼船掠过白云,从上往下望去,全是黑压压数不清的人头,他们纷纷走到中央大道上,像是被牵线的木偶,伸出双手,手心向上——这是信徒对祭女大人的感谢。
可惜,丹鸢看不到这宏大的场面,而他们也看不见青空之上,那空荡荡的飞鱼船。
是一个中年女人开的门,显然她就是丹鸢派来照顾小玄狐的人。
她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给她们让开一条路:“东家,得知您要来,我特地给您和小姐沏好了茶……”
“不用了。”丹鸢打断女人的话,语气有些生硬,径直进入院内。
听见动静的小玄狐早就一溜烟儿跑出来了,它摆动松软的大尾巴,跳进青鹞的怀中,用脑袋去蹭她的下巴。
“才几天不见,你又圆了。”青鹞掂了掂小玄狐,夸张地沉了沉手臂。
小玄狐在她的怀中呜咽两声,算是回应。
让丹鸢屏退了外人,青鹞推开了自己的卧房门。
在青鹞的卧房有一个上锁的柜子,里面藏匿着一个黑色的包裹。
揭开黑布,里面的东西散发着纯洁的白色光芒,粉色的桃花环绕着闪耀的星点。
这是——神桃木!
“青鹞,你去了无尽之角?”
丹鸢问了一个明知答案的愚蠢问题,在这世上,除了无尽之角,哪里还有神桃木呢。
“进入无尽之角,取得神桃木,这是我的责任,不该由你来承担。”
丹鸢抚上青鹞的脸颊,那里有多危险,她比谁都清楚,更何况青鹞只是一个普通人。
她的小妹为了替她拿到神桃木,不知受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
青鹞将神桃木从黑布里拿出来,郑重地交给丹鸢。
“手足姊妹是一体的两人,阿姐的责任,我作为妹妹也得担上一半才对。”
她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忘记了丹鸢是祭女,是神女降世的化身,她是一个裔人。
是和清涧医馆的小伙计稚衣一样,无父无母,在某一天从女树上掉下来的裔人。
她们没有血脉相连,如果没有母亲收留了丹鸢,她们会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可命运就是那么神奇,母亲收留了作为裔人的丹鸢,生下了妹妹青鹞。
是的,丹鸢和青鹞,是注定的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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