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然确信自己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即使她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她七岁那年发烧太厉害了,把脑子烧糊涂了,幸好智商没什么影响,只是比同龄人晚一年入学。
普通的乡村风景在公路吹起的尘土中随处可见,余家村除了是目的地外就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同很多村庄一样,这里是老人和孩子的世界。青壮年很少,年轻的父母儿女都出去了。
老人坐在矮凳上唠着家常。
卷起裤腿的孩子在打闹。
18岁可以说是一个大人了,余然发育得很好,体检脱了鞋也有一米七三的身高,穿着校服混在高中生里仅凭这点就足够引目。
离了学校,进了村里,没了蓝白相间看不出身形的校服,白衬衫工装裤,跟在发福的中年男人身后,安安静静的模样,拖着行李箱,时不时点头应着男人的话。
浑浊的眼珠慢悠悠地转。
这是新面孔。
面生但看着有些亲切。
“家兴啊,这是谁家的孩子啊?”
有老人问领路的男人,松垮的花衬衫下是拱起的肩背。
她看上去年纪很大。
外来的孩子扶着她的手,白净的脸上是浅淡的笑:“奶奶你好,我是余小南的外孙女,来给她收拾些东西。”
“南婆……”
“是阿南……”
“那家伙竟然还有……”
细细碎碎的声音顺着风声飞来,三三两两头发灰白的脑袋凑在一起,眼珠在一瞬间亮得可怕。
余然不喜欢成为被讨论的对象。
她制止不了,只能离开。
扶着的老人没说什么,只是拍拍她的手,眼角的笑纹很深:“是小雪的孩子啊……难怪眼熟。”
第二个说“眼熟”的人。
余然看了一眼带路的叔叔,余家兴面露尴尬:“他们没有恶意。”
“嗯。”
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外孙女,任谁都会多看一眼。
更不要说外婆已经病重入院,这次回来说是收拾东西,更像是为后面的葬礼做准备。
余家村谁都知道余小南这次是真要死了。
医生直说,这个躺在病床上口歪眼斜的老人活不过三天。
余然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个外婆时,她的外婆就要死了。
很狗血的一件事。
当姑姑沈冷玉打来电话时她正在夏令营的大巴上。
“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邻座的男孩刚刚清点人数坐下。
她脸色很白吗?
余然没有太大的感觉。
可能真是发烧烧伤了脑子,她有时候觉得自己会飘起来。
她变成了一个氢气球。
在空中。
她看着底下所有的一切。
纤毫毕现。
男孩被暑气蒸出的汗珠,欲落不落挂在睫毛上,像是泪珠。
余然用手指着自己的眼睛。
“眼睛不舒服吗?”
他什么都不知道,说话间眼睫眨动,水珠窣地消失在那片黑色的密林中。
“……车已经备好了……”
视线一片黑暗。
是隧道信号不好吗?手机?
沙沙的声音。
“……尽快。”
“嘶嘶——”
杂音像是一条冷血动物在吐着信子。
好在过了隧道什么都好了。
“……抱歉。”
时间没把控好,余然只听到姑姑挂电话前最后两个字。
姑姑是个性情冷淡的人,就连如此少有的道歉,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抱歉。”
余然放下手机看向旁边的男孩。
她说这话时的语调简直和沈冷玉一模一样。
气球回到了小女孩的手上。
“我要缺席了,我……外婆她要死了。”
男孩哑然。
余然是不会说这种话的,“病重”会更好。可她偏偏就这么不礼貌地说出口,像是提前给这位没有印象的亲人提前判了死刑。
这不礼貌。
在她腰上狠狠来了一下的小孩,不礼貌。
但她给了他一块巧克力。
因为她是大人,而他是孩子。
“这是什么?”这个男孩像是没见过巧克力一样,戳了戳外层的金箔。
“黑色的,是药吗?”
很警惕的样子,但下一秒就张大了嘴。
他吃了下去,所有。
他吐出了外面的包装。
接二连三的小孩围了上来。
好在余然带的零食很多,也不是所有小孩都爱吃巧克力的,她保住了不多的存货。
“可以给我巧克力吗?”
微弱的声音,缩着的手,是一个胆怯的女孩。
皮肤很白,是这里唯一一个穿着裙子的女孩。不过,裙子过时了,看上去像七八年前的款式。
余家兴正在把要了又要的小孩赶走。
“我还可以再要一颗吗?我想给我的朋友……”
“她不过来吗?”
女孩低着头不说话了。
余然丢了好几颗丢在女孩的腰上。
巧克力不见了,全进了那个隐蔽的口袋。
女孩被这一手惊到,她抬起脸看着余然。
稀疏的眉,圆圆的眼,干瘪的脸颊。
除了过于白皙的皮肤,她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不漂亮,只有这个年龄能称赞得可爱。
余然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偏心她。
也许这就是面善。
“走吧,小然。”余家兴被孩子们折腾得够呛,说是赶却一点都不凶,余然看他是乐在其中。
眼睛明亮。
他看上去很喜欢孩子。
“余叔,你不先回家吗?”
余家兴擦了把头上的汗。
“回呀,先把你安顿好再说,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收拾东西不容易!”
如果余然住他家就没有这么多事,可偏偏余然选择了远在山上的老屋。
余家兴理解,毕竟很久没回家了想看看小时候生活的地方也没错。
余然拿出手机。
老屋虽说是在山上,但通了路,大白天的她一个人上去也不会出事。
她是这么和余家兴说的,当然原话润色了一遍。
天是真热呵,余然又这么坚持,在外跑了一天的余家兴说不累是不可能的。
最后余然是一个人上山的。
余家兴给余然指了路,又加上手机上的导航,余然方向感不错,很顺利地找到地方。
老屋地理环境不错,背靠一片桃林,往下看可以看见山下的人烟。
并不是在深山老林里,离新修的单行道只隔了十几米。
出行很方便。
这条路村民上下来来往往的,余然上去的时候竟然有人跟她打招呼。
“是然妹吗?”
这么一个寻常的村庄,常住人口不过一百人,消息倒是传得很快。
然妹,只有他们会这么叫她。
余然并不讨厌。
姑姑说她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一年。“然妹”,是跟发烧一起消失的称呼。
如果外婆没有丧失语言能力,她也会这么叫她吧?而不是痛苦的呜咽,像蛇一样的嘶鸣。
“小雪的女儿啊!”
每个人都在说:“你和小雪长得真像!”
第三个、第四个、第……
数不清了。
但第一个是余家兴。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余家村人,也只有他们会这么说,这些看着她母亲长大同外婆一起生活的人。
说多了,就连余然也情不自禁地摸起自己的脸来。
摄像头打开。
平平无奇的一张脸,除了白。
然而一白遮百丑也改变不了这是个普通颜值的事实。
她和母亲长得很像吗?
她的母亲,余雪,可是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
除了姓氏,余然没有从母亲那继承一星半点的东西。
哦,还有个快死的亲人?
手机息屏。
余然也到了这次旅途的终点。
这……
她又拿起了手机,对着相册的一张脸。
她在未经他人允许的情况下拍照了。
很抱歉。
浅淡但不失温和的笑容消失。
余然再三察看这张脸,对上脑海中一个永远忘不了的人。
外婆强硬要求她回老屋是因为她要告诉她这个吗?
——余然,你不是余雪的亲生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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