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整个京城雪意涔涔。
夜幕降临,岐王府内灯火通明,主殿大门紧闭,下人们得了吩咐都不敢靠近。
殿内地龙烧得正热,季聆一袭薄衫,赤足踩在地上,她拎着一壶温好的酒一步一步走向软榻。
“雪景甚美。”她将酒液倾入杯中递过去,“妾身陪王爷小酌一杯。
榻上的男人抬眸,盯着她看了一会。
他的衣袖突然掠过案几,季聆惊呼一声,天旋地转间已落入他的膝上,杯中琼浆却洒了一半。
“倒满。”男人的气息落在她颈间。
季聆斟满酒,学着教坊姬妾的模样,噙着笑把酒杯抵在他的唇边,她对此已经很熟练了。
他顺势饮下满满一杯,眼神却直直地盯着她看,温热的液体划过喉咙,他夺过杯子扔在地上,仰头咬上她的嘴唇。
辛辣的味道在嘴里蔓延,舌尖相抵,缓缓有猩红的液体在两人嘴边流下。
许久许久后,他的气息慢慢弱了,却还是不愿松开她,睁开眼却见她的脸上挂着泪珠。
他拇指擦过她眼角,指尖慢慢变凉,“哭什么。”
他不知道季聆有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缓缓靠在她的肩上,声音弱不可闻:“别哭。”
他没有力气哄她了。
怀中身躯彻底冰冷时,季聆望向窗外,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姐姐笑着站在那里。
嘴角的血一滴一滴落在月白色的布料上,她却笑得开心,“姐姐,大仇得报,你尽可以安息了。”
她感觉身体逐渐变轻,好像化成了一缕烟,慢慢升起,飘至往昔,耳边仿佛传来了姐姐唤她的声音。
一直到第二日下人大着胆子进来,才看到软榻上的抱着的两人,早已没了气息。
开耀十五年冬,岐王与继妃共赴黄泉的轶闻,成了街头巷尾最热议的贵人风月。
……
“阿聆,醒醒!”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是姐姐吗,季聆忍不住去看,是姐姐来接她了对吗。
她想去抱姐姐,可却怎么也动不了,她只能使劲挣扎,姐姐,再等等我。
呼唤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季聆害怕极了,不要再抛弃她了,姐姐,姐姐……
“姐姐!”
床上深陷梦魇的女孩猛地坐起来,冷汗浸湿了衣衫,她大口大口地喘气。
腊月初五,正值深冬,难得是个艳阳天,却难以驱散刺骨的寒冷,屋内烧着炭火,虽然烟味有些呛人,但还算暖和。
季聆却不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阿聆,姐姐在呢,别怕。”季镜捧着她的脸,轻轻擦去脸上的泪珠,柔声安抚。
季聆怔怔地看过去,她的姐姐就坐在面前。
“姐姐?”季聆抓住她的手,用了力,舍不得放开。
原来死后的世界竟然是这样的吗,还能见到想见的人,像是做一场虚幻但美好的梦。
“姐姐,我好想你。”季聆把脸埋在季镜的手中,忍不住又哭了。
她花了两年时间,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总算是报了姐姐的仇,现在姐姐来带她走了,她有很多的话想说,可千言万语最终化成这一句。
“姐姐也想你。”季镜把她抱进怀里,心疼不已。
季聆摇摇头,青丝黏在泪湿的脸颊上,“姐姐,你带我走吧,我们回家。”
朱红的王府高墙,青黑的季家屋檐,在她混沌的思绪里重叠成一个又一个的牢笼,从这一处到那一处,困住了姐姐也困住了她。
“傻妹妹,我们本来不就在家吗,还想去哪。”
季聆本就发着高烧,又做了噩梦,头昏昏沉沉的不说,闻言更是有些分不清现状。
“在家?”她神情茫然,环顾四周。
轻纱幔帐缓缓拂动,梳妆台上铜镜莹亮,窗前案几上置一青瓷花瓶,瓶中插着几支腊梅,暗香浮动。
和处处可见稀世珍宝的王府不同,屋内陈设整洁朴素,是她从前的闺房。
季镜把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只当她身子还没好,劝她再躺下好好休息。
喉咙深处撕裂般的灼痛存在感极强,季聆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一切好像并非只是梦这么简单。
可姐姐温柔明艳的脸就在眼前,紧紧握着的手也是温暖的,季聆便不愿多想,“姐姐陪我躺一会吧。”
话刚说完就看到季镜摇摇头,“你睡吧,等你睡着,姐姐就得走了。”
她是想多陪季聆一会,可还不等季聆问为什么,就听到有人走过来,“大姑娘,该回去了。”
季镜脸上淡淡地点头,转而唤了红棉进来,叮嘱她几句,才不得不一脸歉意地离开了。
抬手却没能抓住她的慌乱涌上季聆的心头,之前就是这样,姐姐的生命就像流水一样在她面前消逝,任她做什么都抓不住。
“姑娘,你终于醒了,吓死奴婢了。”红棉进来就见到她坐了起来,赶紧扶着她躺下,“姑娘身子还虚着,怎么不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吩咐奴婢就行。”
红棉是从小照顾季聆的丫鬟,季聆入王府之前按照她的意愿把她许给了杏林堂的小公子,她和那人接触过,是个可以依托之人。
红棉后来有几次想见她,都被她拦在王府门口。
不是不想见,而是是非之地,她不愿卷入太多人进来。
季聆不动声色地缓了缓,才笑着看向她,熟悉的面孔让她倍感亲切。
“奴婢脸上怎么了,姑娘怎么这样看着奴婢?”红棉摸摸脸,奇怪道。
“没有,只是突然想到,原来我们已经这么大了。”季聆突然感叹道。
“姑娘不过才十四岁,怎的语气像是六十老妪般。”红棉放下床幔,笑着调侃。
一阵冷风从窗缝钻入,红棉拢紧衣领走向围炉,拨弄着烧红的炭火。
季聆怔然,她十四岁,那就是开耀十一年,她和姐姐都还待字闺中。
好像真的回到了过去,她闭着眼,泪水却忍不住滑落。
十四年前,季成涛的妾室吕姨娘诞下一对双生子,后被主母杨夫人养在膝下。
双生子是两个女孩,杨夫人并未多加上心,二人又被生父生母忽视,因此连下人都敢轻慢,两个孩子便是在这样爹不疼娘不爱的环境中长大,彼此依靠。
没过多久,双生子中的姐姐慢慢长开,不大的年纪已经展现出倾国倾城的容貌。
季成涛管中窥豹,似乎已经预见了可能带来的的利益,因此不惜花费重金聘请嬷嬷,教习姐姐诗书礼乐,贵族规矩,以及一些寻常姑娘家接触不到的东西。
开耀十二年,姐姐嫁入岐王府,然不过一年便香消玉殒。
可就是这短短一年,季家步步高升,成为京城新的权贵,季成涛甚至一跃成了户部侍郎,身上绯红色的官袍像是用姐姐的血染制而成。
上辈子,季镜死在季聆怀里,身下的血是她发出的最后的悲鸣。
季聆擦了一下眼泪,她想起来了,今日已经是腊月初五,再过几天便是腊八了。
上辈子,腊八是她和姐姐人生的第二个转折点。
在季家收到的厚厚的请帖中,有一张是安宁郡主府送来的。
安宁郡主是世家闺秀的代表,也是季成涛靠自己一辈子也攀不上的人,所以他应下来,逼迫季镜参加安宁郡主腊八那日的午宴。
也就是这一场宴会,让季镜认识了岐王,不久后嫁入王府,一年后丧命。
季聆慌了,她要阻止姐姐赴宴,匆匆朝外面喊了一声,“红棉!”
红棉应声过来,撩起床幔,对上她湿润的眼眶,愣了一下,“姑娘,这是怎么了?”
“我的药呢?”季聆咳嗽了几声问道。
她挣扎着起身,她要去见姐姐,要让姐姐躲过这一次,无论如何,这场要命的宴会,姐姐一定要躲过去。
不仅仅这一场宴会,之后的一切都要躲过去。
“药还在熬着,估计也快好了,姑娘再等等,奴婢去端过来。”红棉扶着她又躺回床上,转身匆匆离开。
季聆只好先等着,心里乱得很。
她从前并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些时候,她连见上姐姐一面都难,原来都是这些所谓的宴会。
三从四德是悬在她们头上的尖刀,父亲是执刑的刽子手。
她正想着该怎么办,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动静。
“你们做什么?”红棉的声音带着焦急和恐慌,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堵上了嘴。
还不等季聆做什么,便看到几个人径直走进屋,来到她的床前。
“二姑娘,请跟奴婢走一趟吧。”
隔着一层床幔,粗粝的声音传进季聆的耳朵里。
时隔几年,再次听到这个声音,还是让季聆不寒而栗。
季聆对季家的印象只有三个,姐姐,季家其他人和陈妈妈。
姐姐是她在这个家里唯一的温暖,季家其他人对她的冷眼和欺凌,她也可以不在乎,父亲的漠视对她的伤害也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减弱,唯独陈妈妈,是她躲不过去的阴影。
只要一听到这个声音,她就毛骨悚然,浑身都在疼。
她的后背,从左肩到右腰,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每次噩梦,都会有一个魔鬼,撕裂她后背的这道疤,从她的身体里钻出来。
血流的到处都是,她早就因为痛苦发不出一丝哀嚎。
“陈,妈妈,你怎么来了?”季聆抓紧了被子一角,身子忍不住后退,但背后是床头,她退无可退。
“二姑娘跟奴婢走就知道了,那丫头是叫红棉吧,出落得愈发水灵了,还不快进来给二姑娘梳洗。”陈妈妈神色淡然,不辨喜怒。
红棉被人推进来,脚下踉跄着摔倒在地上,脸上还带着被捂住嘴留下的红痕。
季聆看到了,怒气上涌,忍着恐惧怒骂,“陈妈妈手下的人是不中用了吗,手脚这么不利索,不如也去漱玉居体验一番吧,省得以后惹出事来给陈妈妈脸上抹黑。”
漱玉居三个字,季聆是掐着自己的掌心才说出来的。
这个院子是陈妈妈居住的地方,处在季家东北方向,曾经是季家老祖母的居所,后来老祖母去世,这里也慢慢地变了,变成了季家处罚犯错之人的地方。
季聆进去过一次,出来后连这个名字都成为了她的噩梦。
“奴婢的人就不劳二姑娘费心了,姑娘若是不用洗漱,那便请吧。”陈妈妈没有被她激怒,平静道。
季聆还想再争辩,但红棉匆匆走过来,伺候她洗漱。
对于漱玉居和陈妈妈,红棉的恐惧不比她少。
等季聆收拾完,陈妈妈让人捆住了她的手,推着她出门。
“你们要带我去哪?”
束着她的人个个孔武有力,任凭她使劲挣扎,对方牢牢抓住她的手都纹丝未动。
“二姑娘别担心,这一次,只要大姑娘老实听话,必然不会让你遭受皮肉之苦。”陈妈妈像是安慰一般,笑了一下。
季聆却觉得寒意从脚底席卷,全身都像是在冰窖里一样。
她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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