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妄察觉他似乎情绪不太对，道：“怎么了？”
邢允抬首看向她，道：“人死了不是什么都没了，对么？”
苏妄道：“只要还有人惦念。”
邢允点了点头，道：“好。”
片刻的安静之后。邢允又道：“娘子，跟我去个地方。”
邢允起身，朝苏妄伸出手，苏妄一直不知道南边的这院子是用来干嘛的，走到近前才发现是邢家祠堂。
邢家在熵州已经有几百年了，早先的祠堂所有牌位都在一处，现在则分放到不同的隔间内。
邢允牵着她进了其中一间，苏妄见面前摆着两个牌位，道：“这是你父母的？”
邢允点首，两人一同走到面前的蒲团上，一齐拜了三拜。
苏妄朝他一笑，小声道：“我今日不巧穿成这样，他们会不会以为你娶了个男的？”
邢允手握上苏妄的后颈，亲了她一下，道：“吓一吓他们。”
其实邢允除了父母的忌日会来到这间祠堂，其他时候从不过来。
虽然他自己从来不细想，但大体是因为那次邢老太爷在此处训诫他，让他心中对此处生了一层隔膜。
而今日他踏进来，却觉得心中无比的踏实和坦荡，心中角落的一层陈年旧灰被苏妄刚刚的一段话，已经轻轻扫掉了。
像风吹草地一样，那层阴霾就这么轻巧的揭了过去。
邢允看着苏妄望着自己笑，握着她的手，拇指不住的在她的手背上轻抚。
苏妄自己笑完，一瞬间的满足感充盈了她的内心，她都不太记得自己多少年没有喊过父亲母亲了。
她记得自己前世有一次发烧，梦见了自己和父母冬日里在暖炕上嬉戏，外面风吹得树叶发出巨响她也不觉得害怕，房间内的烤红薯味十分香甜的在她鼻尖萦绕，没有一会她就忍不住要去拨一拨热柴堆，看一看那红薯到底烤好了没有。
苏妄邢允心中各怀暖意心事，看着对方，似乎一切都在不言中。
一两个时辰之后，苏妄正在远香堂中换下男装，小阳在她的床上醒来，唤了一声：“娘子。”
苏妄走向床边，坐在床塌侧边，道：“小阳，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小阳声音还是有些哽咽，双眼又红又肿，道：“娘子，我想知道我奶奶是怎么去世的？我听夫子说，每个人去世的情况会不一样。奶奶是生病了么？”
苏妄看了看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打算将这件事情暂时瞒下来，等她让张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之后，也等小阳长大之后，再找机会告诉她，若那时她对自己有所怨恨，也不必因为需要寄人篱下，而委屈求全，她道：“奶奶是因为年纪大了。”
小阳道：“所以人不生病，只是老也会去世么？”
苏妄点了点头，道：“奶奶其实是先去天上等小阳了。”
小阳道：“那等我老了，我是不是就可以见到我奶奶了。”
苏妄摸了摸小阳的头，将她拥入怀中，拍着她的背道：“是的，会的。”
晚间，金阁堂内。
邢家的护卫向邢允汇报，道：“家主，张都头的房内只有两个没有上锁的箱子，并未发现夫人说的第三个箱子。”
邢允闻言盯着眼前的账本，思索了片刻后才道：“有在别处找找么？”
护卫道：“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都没有看到，我想可能是转移出去了。”
邢允点首，道：“我知道了，你去和夫人也。”
邢允话说半截停了下来，对那护卫摆了摆手，道：“没事了。”
护卫领命离开，走出金阁堂，还有些怅然，不知家主刚刚原本是想说什么。
邢允看完各处当铺送来的账本，之后又用完晚膳，携了一碟甜芋糕点，来到远香堂。
金丝银丝忙边打帘子，边朝屋内道：“家主来了。”
苏妄正打算出去，见邢允进来，道：“夫君可是有什么事？”
邢允将那甜芋糕点放在桌上，道：“有，很大的事。”
苏妄笑了笑道：“果真？”又想起那张都头的事，道：“可是那木箱搬来了？我正要去会会那周云起呢？不然我看完了那木箱再去？我觉得那里面肯定装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对了，你有嘱咐他们别轻易打开吧？”
邢允道：“他们确实去了张宅，但那木箱已经被张都头给藏起来了，想是张都头发现了你去过的踪迹。”
苏妄闻言神情惆怅起来，看来自己还是不小心，这下可难找了。
邢允拿手指将她眉头抚平道：“这样也好办，只要他心中有鬼，我们就会找到时机，将那木箱找到。”
苏妄点了点头，道：“我要去见那周云起，套他的话，你要去么？”
邢允摇头，道：“我不去，我若是去了，你如何能套出话来？不过，我得看着。”
苏妄道：“我约了他在秦河酒馆，我会找个窗边的位置。”
邢允点首，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邢宅。
及至秦河酒馆，苏妄瞧见那周云起正在门口的招牌一侧站着，时不时的张望一眼，苏妄一出现在拐角，他就发现了她，高兴地朝她招了招手。
苏妄加快了步伐，走到他面前，道：“周大哥，你来的真早。”
周云起笑道：“苏妹妹要见我，我自然是要快些来的。”
两人说着一同进了酒馆。
邢允在另一处酒楼的二楼，将二人的情形看的真切，见周云起笑的惹眼，心中一阵冷笑。
苏妄坐在了窗边，又让周云起也坐下。
她道：“周哥哥这几天如何？绣坊又如何？”
周云起道：“多谢苏妹妹关心，绣坊一切都好，至于我，只要苏妹妹一切都好，我也就好。”
苏妄没言语，端起了茶杯，饮了口茶，心道：“这周云起也不知是痴心一片还是素来说话如此直白，她都觉得有些不适。”
周云起此事已经让人上了茶点。
苏妄道：“多谢。”
周云起道：“苏妹妹不用同我客气，周哥哥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苏妄道：“是么？我以前是为周大哥做了什么，所以让周大哥对我如此感激？”
周云起端着茶点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突然抬高声音道：“当然不是。”
苏妄见他语气突然严肃，不由得盯着他看，心生了些警惕，她现如今觉得周云起不像是痴情，而是他这个人本身就有点痴，而痴人向来是有一套独自的处事规则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得罪了他，又或是让他大发雷霆。
苏妄想自己许是一不小心流露出了些许警惕的神色，但见周云起又道：“苏妹妹，你我之间，不是一直这样么？你我不分彼此。我的就是你的，我对你好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你安心接受就好。”
苏妄不知怎的，越发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她安抚的笑了笑：“周大哥，你先坐下吧。”
周云起又恢复了笑脸，递给了她一块糕点，苏妄忙接了过来，道：“我晚膳用的多，这个我晚些时候再吃。”她将那糕点在手中捏了一会，又放了回去。
苏妄原本信心满满的，此刻却不知说些什么了，她觉得周云起着实有些怪怪的。
周云起倒是恢复了文人模样，没有察觉到苏妄此刻的异常，又笑着给她添了杯茶，从坐下来到现在，他的动作似乎就没停下来过。
苏妄道：“周哥哥，你也歇会吧，我们说会话。”
周云起眼神亮了亮，道：“好啊。”
苏妄捧着茶杯暖手道：“周大哥不如给我讲讲我们之前的事。”
周云起喜行于色道：“当然，你是想记起来对不对？！”
苏妄没有多言，而是继续看着他，在周云起眼里，她是认同了他的话，想记起更多彼此的经历。
而苏妄心中想着：“若是周云起在和张都头密谋着什么，她肯定能在他讲的往日故事中听出些破绽。”
周云起自己饮了口茶，看了看苏妄，又看了看杯中飘在茶面的茶叶，缓缓道：
“我是苏家的家生子，本是跟着我爹给苏家看门的。八岁时，老爷看我人沉静又温和，便让我跟着少爷去当他的书童，意思是这样或许能让少爷的脾性缓和些。”
“但在少爷心里，我自然就是他的新仆人，平时对我呼来喝去算是轻的，拳打脚踢更是常事。还因为老爷曾经当着我二人的面，夸了我，训斥了少爷，少爷便更加的对我恨之入骨，从那之后对我更是非打即骂。”
“又一次我被他一脚踢晕过去了，醒来之后嘴角胸腔都是一股腥味，我便看到了苏妹妹你。我那时不知道你是苏家的大小姐，还以为你和我一样是苏家的仆人。”
“是你救了我，还偷偷给我吃的，帮我想办法躲开少爷的追打。之后，我们便经常躲在一起诉说心事。我说我迟早有一天要离开苏家，我一定要比苏厉更强，我要他亲口承认，我比他更有种。”
“而你那时候只是说希望能吃饱，睡好，希望不要做错事忍苏夫人生气。就算身上时常带着伤，你也从不告诉我这些伤是怎么来的。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摔到的。”
“直到有一天孙知府来苏家，我才知道你是苏家的大小姐。你是苏厉的姐姐，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和苏厉一起骗我，故意玩弄我。”
“之后你找我的时候，我便不理你了。我觉得你和苏厉一样坏。你也没有过多解释，而是默默的离开了。可是后来有一天，我看见你被苏厉和苏盈欺负，我才明白，你的处境并不比我好多少。”
“后来，我用我所有的银钱送了你一个礼物，我们重新和好了，你笑着说你很喜欢。再后来大家都大了，我听说老爷给你许了人家，我问你是不是真的，你说是的。我问你是不是真心想嫁，你当时没有说话。”
“我知道不管你的处境如何，你到底还是小姐，是不可能和我在一起的。于是我便离开了苏府。因为我无法继续留下来，看着你出嫁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越来越近。”
“后来我到了北方，遇到了一个师傅，我跟着他学了些做生意的本领，开了一家绣坊，绣坊开起来之后我积攒了一些银钱，我便想着回熵州，倒不是为了衣锦还乡，而是我想回来看看，看看你过的怎么样。”
“谁知道，一回来，便听见传闻纷纷，我便后悔了，后悔当初没有带你一起走。”
周云起神情漠然片刻，看着茶水上的茶叶，须臾才抬起头对着苏妄笑了笑，道：“还好我还是见到了你。”
苏妄听了心道：“是个寻常的故事，不过其中对苏忘的形容到符合她之前的猜测。料想他对苏忘的情应该是真的，那他和张都头碰面是为了什么？”
周云起又道：“苏妹妹，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也知道我们的过去了，你现在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么？”
周云起盛意拳拳的看着她，十分期待她的回答。
苏妄道：“周大哥，不管你听说了什么，其实我现在过的挺好的，邢允根本不像外人传的那般不近人情，反而相反，他对我很好。我知道周大哥的心意，也很感激周大哥，以后你我以兄妹相称我是十分欢喜的。”
周云起直直的盯着她看，半晌之后才动了动，似乎苏妄的话才传到他耳朵里，他眼神闪躲的低下了头，似乎可以的话，他愿意一直就这么低着头，不用再面对苏妄的直言拒绝。
看上去有些可怜。
周云起猛的抬起头来，眼中发出偏执的希冀，看着她道：“是不是邢允让你这么说的？”
苏妄刚想说点安慰的话，此刻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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