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国土极南,有一处偏僻的海岸,名为沽尾村。那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终年潮湿多雾。
村中住着数百户人家,多为旧岭地被流放、分散各处的降民后裔。虽然岭地降民如今散落大靖各地,唯有沽尾村规模最大,聚居最众。
约百年前,靖元帝登基,将同宗兄弟封为岭王,令其镇守西南岭地。岭地乃大靖国土之西南要塞,地处边陲,山势险峻,易守难攻。
岭地自古多岭姓,据说先祖因居群岭之间,遂以岭为姓,世代繁衍。
岭王之位自靖元帝分封以来,已传数世。岭王世袭罔替,手握数万兵马,自筹军饷,表面上听命于朝廷,实则半自为政。
五十年前,太子之乱爆发,皇权更替。皇帝下诏征调岭军勤王,岭王却闭关自守,拒绝交出兵权。朝中有人上奏:「岭王观望朝局,怀有异志,意图自立。」
靖熙帝即位后,以抗诏、怀异、擅权三罪诛灭岭王宗族,焚毁王府宗庙,废除岭王封地。岭人皆入降籍,永禁仕途,不得再用岭字为姓,流放边陲之地。
当今靖和帝继位时年纪尚轻,为树立新朝威信,提出「定制一统、文教化民」的口号。与先帝相比,他对岭地降民更为忌惮。
朝廷每隔一两年便有新政颁布,或以礼制为由毁祠庙禁祭祀,或强令迁户。
这些政令如细雨无声,岭人起初尚能苟且偷安,渐渐发现昔日的信仰、族谱一点点消失,只能在梦中回望旧时山海。
靖和二十一年,南方大水,田地尽毁,百姓颠沛流离。官府拨下赈灾粮食,但多为陈粮,其中混杂着沙石,难以下咽。
南方粮荒严重,数次发生抢粮斗殴,甚至有村民夜间劫粮、焚仓,死伤数十人。
此事官府屡次压不住,最终奏报京师,终于惊动朝廷。朝廷为安抚南疆,特派刑部侍郎沈良南下,协同边将宁戟彻查粮案。
沈良乃当朝宠妃沈贵妃之亲弟。沈贵妃本出身清贫,父亲只是七品主簿,沈贵妃年少时经秀女入宫,靖和帝素来好美色,后宫佳丽无数,唯沈贵妃一人最得恩宠者。
沈贵妃专宠多年,宫中无人能及,沈良也因此受姊庇荫,仕途顺遂。
沽尾村终年湿气弥漫,闷热难当。雾气里泥土发霉,空气沉闷压抑,呼吸都带着潮湿的苦涩。
就在这样压抑的天气下,宁戟带着随行的几人踏进了沽尾村。
他们的脚步刚靠近村口,便见前方人声嘈杂,村口早围了不少人影,隐约有哭喊与怒骂声传来。
几名官差正将一名须发斑白的老者按倒在泥地上,老者满脸惊恐,左眼浑浊无神,口中不住哀求。
原本与他一同被抓的那个面带黑痣的男子见势不妙,连忙指着老者大喊:「是他偷的粮,与我无关!」说罢趁乱挣脱,转身就往人群外逃去。
为首的官差厉声喝道:「你这老贼,胆敢偷窃官粮,还不快快招来!」说罢,扬手棍子便要落下。
老者颤声辩解:「冤枉啊,小人只是捡些落在地上的粮食,并未偷窃啊……」官差不听分说,抬脚便踢。
官差冷笑一声,厉声道:「还敢狡辩!你倒说说,那粮仓里的好粮怎么都不见了?捡粮也是偷粮,这就是偷!」
他压低声音,凑到同僚耳边,道:「朝廷已经派人来查粮案,正缺人交差。把他们带走,押去县里,正好给大人们一个交代!」
人群中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猛然扑上前,张开双臂护住老者,两名壮汉迎上粗暴地拉开,像捉小鸟般轻飘飘按在地。
少女挣扎不休,脸上沾满泥污,衣衫凌乱,满眼惊惧显得格外狼狈。
周围百姓无人上前,他们的神情冷漠,既无同情也无愤怒,只有麻木与自保的本能。
棍子一下一下落在老者身上,鲜血从他口中溢出,染红了泥土。
少女声嘶力竭地喊道:「赈灾的粮食本就不给我们降民,爷爷只是捡了地上掉下来的粮粒,这也算偷吗?你们凭什么捉人!」
少女身形灵巧,虽被壮汉按倒在泥地里,仍不放弃挣扎,很快如泥鳅般滑脱,扑过去挡在老者身前。
棍棒落在她的腰上、手臂、大腿……鲜血顺着额角流下,她死死咬紧牙关,不吐出半句呻吟求饶。
「朝廷的粮我们根本一粒都没吃到,凭什么说我们偷?」棍棒极重,她受不了几下便痛得双膝跪地,手指死死扣住泥土,眼眶泛红地瞪着眼前的人。
官差冷哼一声,不屑地道:「你们这些降民,天生就是贱命,偷粮也好,受罚也罢,谁会替你们说话?降民的命就是泥!」
少女听到这话,脸色骤然苍白,唇角颤抖,一句话反驳的话也不出来。
她跌落在泥泞里,低下头,眼中满是不甘与屈辱。这种来自血脉与身份的原罪,她无力挣脱,忍了许久的泪水混杂泥水无助地滑落脸颊。
官差见少女虽满脸泥污,衣裳浸湿贴在身上,倒有几分窈窕,顿时露出轻佻笑意,低声对同伴道:「这丫头倒是标致,不如兄弟们乐一乐。」
说罢,几个对视一眼,一人上前扯住少女的腰带。
少女拼命挣扎,却被几双大手轻易按住,四肢无力地扑腾着,任由他们嘻笑着将她拖向墙角。
宁戟看向身旁的刑部侍郎沈良,只见他神色淡漠,对眼前混乱毫不在意,目光正扫过远处的山色,似乎只关心天色几时转晴,何时能离开这污浊之地。
沈良察觉到宁戟目光,收起扇子,唇角微扬,语带笑意道:「此处风光倒也不错,这些琐事还是劳烦宁大人费心。待案子查明,记得去官绎寻我一叙。」
他长相斯文,皓齿明眸,笑起来有几分诚恳。
宁戟虽有些不悦,还是点了头。沈良带着随从,转身就走。
伍青却是不能忍,「大人,他这般明摆着恃着自己是沈贵妃弟弟,要分你的功劳。」
伍青本是宁父旧部之子,幼年时父亲战死沙场,宁父将他收为义子,自幼与宁戟一同长大。虽无显赫出身,但性格忠厚稳重,做事谨慎,是宁戟最得力的心腹之一。
宁戟目光依旧平静,「他要什么,便给他什么。这点虚名换得他袖手旁观,正合我意。」
他眸色深沉,语气不带半分波澜,「查粮案是小事,百姓动乱才是大患。你只需记住,眼下这些人命,才是我们要护的东西。」
伍青听得一怔,还欲再问,宁戟已抬步向前,声音冷冽:「先救人。」
少女只觉四肢被死死压制,呼吸困难,耳边尽是粗重的喘息与嘲笑。她拼命挣扎,怎么也挣不脱那些恶心的手。屈辱和恐惧如潮水般将她吞没,眼前一片昏黑。
就在这时,一声低沉冷厉的呵斥传来。
「住手。」
那声音不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压在她身上的力道忽地一松。
少女茫然抬头,一名身形高大的年轻男子大步走来。
他看上去年纪尚轻,约莫二十上下,身形挺拔,着一袭青色长袍,立于薄烟细雨之中,彷佛一柄初出鞘的长剑,既有少年初成的锋芒,也有历经风雨的冷冽,浑身散发着一股难以忽视的凌厉气息。
少女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不像村里的男人畏缩,也不像官差横暴,他的眼神像极沽尾村临近的那片海,深邃不可测。
宁戟目光扫过那些官差,冷道:「欺辱百姓,擅动私刑,谁给你们的胆子?」
官差们面面相觑,刚才还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灭,结结巴巴地辩解:「大、大人,她是偷粮的降民……」
「偷粮?」宁戟冷笑一声,「粮案还未查明,便要以命抵罪?你们是奉谁的命行事?」
那几人哑口无言,低头不语。
「伍青,押他们去县衙。」宁戟吩咐道。
伍青领命,押着官差离去。
少女颤巍巍地爬起来,发现衣衫凌乱,脸颊微红,慌忙转身,低头整理自己的衣服。
宁戟却已转身至老者身侧,伸手探查一番,眉头深锁,此人气息奄奄,命在旦夕,怕是活不了了。
少女拢不好自己被撕扯得破烂不堪的外衣,顾不上身上的伤痛,踉踉跄跄地爬起身,急忙奔到老者身旁,声音颤抖地喊道:「爷爷,别吓我……」
她颤抖着伸手要去扶,可老者浑身是血,气息微弱,眼神涣散,她根本无从下手,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宁戟见状,伸手帮老者点穴止血,道:「去医馆。」
少女听见这话,只一遍遍低声哀求:「爷爷,撑住,求您撑住……」
宁戟俯身将老者背起,步伐稳健往村口方向走去。老者的手臂无力地垂在宁戟身前,指侧布满厚茧,显然是多年辛劳粗活所致。
少女跟在后头,腿脚带伤,每走一步都疼得咬牙,不敢落下太远,拖着沉重的身体拼命追赶。
村口的泥路崎岖,宁戟转眼便将人甩在身后。
雨势骤急,天地间一片灰蒙。泥泞的村路上,少女踉跄而行,破旧的衣襟早已被雨水和血污浸透,紧紧攥在掌心。
宁戟察觉到身后脚步声渐远,回头看了一眼,见少女脸色惨白,步伐摇摇欲坠,不敢倒下。
宁戟眉头微皱,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脚下更快了几分,直奔邻村的医馆而去。
大夫探查了老者的伤势,眉头紧锁,摇了摇头,淡然道:「伤得太重,怕是熬不过今夜了。」
见宁戟给了银子,才勉强简单包扎完,象征性地开了药,嘱咐几句,随后便让他们离开。
夜色如墨,墙角的药罐翻倒在地,药香残留在潮湿的空气里,早已失去温度。
四周静得只剩下雨滴敲打的声音,偶有一两声虫鸣,也很快被死寂吞没。
老人的呼吸声悄然断绝,少女呆坐在床前,眼神空洞,指尖颤抖地抚过爷爷冰冷的脸颊,再也唤不回一声应答。
夜色将一切悲哀都压进这间低矮的茅屋,连月光都不忍照进来,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将生死隔绝于无声之中。
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石像。直到天色更深,才拖着僵硬的身体走出屋外。
少女走了很远的路,翻过矮墙,潜入白天持棍的官差家,剪下一缕头发,攥紧在手,悄然离去。
夜风带着泥土的腥气,吹得她浑身发冷。
她在屋前的荒地上跪下,双手颤抖着挖土。泥土又湿又硬,偶尔还混着几片碎瓦片,指甲很快崩裂,鲜血渗进泥缝里。
她一下一下地挖,手掌磨破,血迹和着泥水混成一团,染得泥土斑斑驳驳,呈现出暗红。
夜色里,她的身影像一只困兽,只有虫鸣和风声,陪着她在黑暗里掘着属于亲人的最后一方安身之地。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坑好不容易挖好。少女瘫坐在地,双手鲜血淋漓,十指指甲几乎脱落。
她把爷爷连同那缕头发葬好,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眼神里没有光,也没有声音。她的汗和血,都在这一夜流进了泥土里。
「既然你进了他的屋,为何不杀了他?」宁戟从阴影走出来,站在她身后,好奇地问。
他在村子暗中查找完粮案的线索,本要离开,却见她潜入官差家,便一路跟了过来。
少女听到声音,眼神里有了些许波动,她转头看向宁戟,眼神中带着几分疑惑,「为何要杀他?」
「你不是要替你爷爷报仇?」
少女摇了摇头,低声道:「他罪不至死,爷爷说,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是降民,这是我们的罪。」说着声又喃喃问:「可是降民又有什么罪呢?」
她唇瓣干裂,面色如土,整个人像一根被折得快断裂的草。
宁戟怔住,一时之间答不上来,只好又问:「为什么不立碑?」
「降民不能记族谱,自然也不能立碑。」少女惨然一笑,「大人不是京城来的大官吗?」
宁戟听到这话,瞇了瞇眼,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少女。她脸上的泥污已经被擦去,露出原本两道长长的疤,一左一右,从唇角斜到耳根,显得格外狰狞。
宁戟见她脸上的疤痕有一半颜色浅淡,边缘模糊,似是易容未卸干净,便问:「你为何要易容?」
少女身子一抖,被人戳破秘密,下意识捂住衣领,眼中满是警惕。
宁戟见状了然,往后退了几步,她才低声道:「沽尾村这种地方,女子若不自丑,难免遭人觊觎。大人今日不也看见了?」
少女伸手在脸上一抹,将假疤撕下,理了理衣服,站起来弯了弯身子,压下悲伤郑重道:「多谢大人今日救我一命。」
她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想到自己的身份,怕是不能帮上什么忙,只好作罢。
微熹的天色落在她的脸上,足以让宁戟看得清楚。少女虽年仅十四五,眉眼已极为出众,未及长成便能看出日后是何等绝色。
她站在泥房前,微微凌乱的发丝落在她的脸上,有几分脆弱,那双眼睛极亮,似藏了星星之火。
他眼底闪过一丝深思,无半分邪念,只觉这等容貌于乱世是祸亦是利,用得好或许能成为一柄锋利的武器。
宁戟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你明明会些拳脚,方才为何没有反抗?」
「我不是他们的对手,降民本就难,若还动手,只会更难。」
宁戟心中暗想,此人年纪虽小,却有胆识有心计,懂得审时度势,在沽尾村这种荒蛮之地,实属难得。
「你叫什么名字?」
「大家都叫我野丫头。」她搓着手上的泥巴,语气里带着一丝倔强,「爷爷说我有名字,我叫昭歌。」
说完这句话,她抬眼看了宁戟一眼。这位大人虽然冷着脸,却没有像其他官差那样动辄呵斥、羞辱她,反而救了她和爷爷,和那些只会欺压百姓的官不一样。
昭歌。宁戟在心里默念一次,记住了。
第二天,宁戟着手查粮案,翻查粮仓后眉头紧锁,沉声道:「这里的赈粮怎会这么少?官府报上来的数目远不止于此。」
伍青回道:「大人,这一带几个村子说粮食每次发下来都不够,沽尾村这边更是一粒米都分不到。这个月已经饿死了十来个人,大多是降民。」
「有人从中克扣。」宁戟轻敲桌面,思索片刻,道:「为何降民分不到粮?」
「官府分粮时,降民连队都不许排,只能被官差驱赶在外。」伍青提起这事,面有怒色,那些官兵等粮分得差不多了,还会故意把降民叫过来,假装要发粮,戏耍降民一番,等尽兴了再把人赶得远远的。
宁戟语气低沉:「百姓等不得,拖一日便多饿一日。明日一早命官府将现有的杂粮尽数分发下去,不得有丝毫偏私。」
伍青领命而去,宁戟目光凝重,心中暗自盘算着粮案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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