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村口早已挤满了等粮的村民,降民们站在队伍最末,神情麻木又带着一丝渴望。
虽然每次都被官差喝骂、推搡,最后甚至连一粒米都没能分到,但饥饿会吞噬尊严与恐惧。明知希望渺茫,他们还是拖着发颤的身体,怀着侥幸守在队尾。
岭昭歌手上缠着发黄的布条,十指因挖土留下的血痕隐隐作痛,痛得她连唇都失了血色。
人群中怨声四起,村民们双目无神,面黄肌瘦,来一阵风就能将他们吹倒,眼神里满是对生存的麻木。
岭昭歌好不容易排到前头,侧边突然挤进来一名妇人,身旁一个脸带黑痣的男人拖着瘦弱的孩子,满脸哀求地看着她:「让我们先领一点吧,孩子七天没吃东西了。」
岭昭歌略显英气的眉毛一挑,随即紧紧蹙起,眉峰间压出一道深痕,冷声道:「谁知道还有多少粮?让了你们,我吃什么?」
那妇人眼睛游离片刻后,声音哽咽道:「你年轻力壮,饿几顿不打紧,我家孩子从出生开始就没吃过一顿饱饭,一粒完米。」
旁边那男人也附和:「你这样的好心人,积德行善,老天会保佑你的。」
「你们口口声声说孩子可怜,却只会逼我让步。若真心疼自家骨肉,怎不去找那些克扣粮食的官?」岭昭歌唇角一撇,沉下了脸:「谁都不易,别拿自己的苦当刀,逼人割肉。」
那男人见岭昭歌不肯让步,竟将自家孩子往前一推。
那孩子跌坐在地,红着眼眶爬起来跪着望向岭昭歌,皱巴巴的小手捉住她的衣襬,轻声哀求着:「姐姐,求你让我一点粮吧,我真的很饿……」
岭昭歌终究还是把位置让了出去,这世道谁都难,自己若狠心,与那些冷眼旁观的人又有何分别?
等她再排上前时,官差摇头道:「没了,粮分完了。」
后头的村民见没了粮,叹息几声便四散离去,原本热闹的村口瞬间冷清下来。
宁戟从人群后缓步走来,目光落在岭昭歌身上。他早上便与伍青守在此处,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此刻见岭昭歌那张抹得黑黄的脸上顶着两道疤痕,神色淡然,像早已预料到拿不到粮,可眼底还是掠过一丝难掩的失落。
宁戟来到她跟前,语调平静道:「妇人之仁。」
岭昭歌心里盘正算着是不是该去泥滩边碰碰运气,可这沽尾村海水苦涩,泥滩里除了几只瘦小的螺和发黑的杂草,早被人翻了个遍,连条象样的鱼都难得见着。
此时听了宁戟的话,心中蓦地生出一股没由来的怒气。岭昭歌抬头看了宁戟一眼,语气之中带着些许冰冷:「若人人都只顾自己,这世上早没活路了。」
宁戟心里暗暗摇头,想着岭昭歌到底是个小姑娘,心太软了。
谁知她很快又续道:「可我让了粮,明日还是有人饿死。」她仰着沾满黄粉的脸,目光灼灼地直视宁戟,声音带了几分不忿,「大人说我妇人之仁,可这粮本该够几个村的人吃,是谁让我们连一口都难分?」
「大胆,谁准你这般与大人说话?」伍青出声喝斥。
宁戟抬手,示意伍青退下,淡淡道:「方才那个男子前两日在村口污蔑你爷爷偷粮,你可认得?」
岭昭歌闻言,倔强的眸中映着痛色,却无怨恨也无责怪,片刻后沉声道:「他与我同是岭地降民。降民低贱,不配有温饱,更不配有脊梁。这不是一人善恶能改的。」
宁戟凝视着岭昭歌,眼底浮现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这般的年纪能将苦难咬碎咽下,仍不肯低头。他心中微微一动,对她多了几分赞赏。
「可惜了。」宁戟低喃一声,轻得被风一吹就散了。
宁戟正要转身离开,忽闻身后的岭昭歌低声道:「大人若真想查粮案,不妨去粮仓后头看看。」
宁戟脚步一顿,回头问道:「为何?」
岭昭歌抿了抿唇,压低声音道:「村里的粮仓有两个入口。正门是给村民和官差看的,还有一个暗门,只有官差们知道,外人很难发现。」
宁戟眉头微挑,「你怎知道?」
「小时候我常在粮仓附近玩耍,偶然见过官差夜里从后墙进出。那道门平时用柴草遮着,若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到。」
宁戟点了点头,心中已有计较。
宁戟当夜悄然潜入粮仓后院,果然在柴草后发现一扇隐蔽小门。
他屏息潜行,见几名壮汉正将一袋袋白净好粮从暗门搬出,外头早有马车等候。
宁戟心头一沉,暗自记下人影与路线。
第二天一早,宁戟带人至县府,当场搜出粮袋。经查验皆是上好白米,与村民分到的杂粮天差地别。
宁戟拿下县令,沉声问:「你可有话说?」
「大人明鉴,这粮从上面下来时,到了县里已所剩无几。」县令连忙跪下,满脸为难,连连摇头道:「上头有规矩,下面也有难处,若不如此,连县衙都难以维持。大人请明察。」
每经一层,粮食便被克扣一部分。即便如此,县官还要再从中剥削,村民能分到的,已是所剩无几。
宁戟见此情形,心头愤懑,「为何要在粮中混沙?」
县令低头不语,片刻才低声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些粮本就不够分,若不混些沙石,数量上根本凑不齐。上头只看账面数目,若发现短缺,责罚下来,谁也担不起。」
旁边一名老吏也小声补充:「大人,这些年灾荒连连,朝廷虽有赈济,层层盘剥下来,真正能到百姓手里的已经不多。若不混沙石,怕是连这点粮也撑不过几日。」
宁戟听罢脸色铁青,冷声道:「如此一来,百姓吃粮如吃土,这还叫赈灾?」
众人噤若寒蝉,无人敢言。
宁戟沉声道:「此事我会如实上报,绝不姑息。」
老吏见状,忙跪地叩首为县令求情:「大人,县令也是迫于无奈,望大人高抬贵手!」
宁戟神色冷峻,毫不动摇:「大靖官员若人人推诿,百姓何以为生?」
宁戟带着查得的证据,直赴官绎。沈良正倚在椅背,手指轻敲玉佩,见宁戟来了,收起扇子,戏谑道:「查得如何?」
宁戟将粮案始末详述,呈上证据。
沈良听罢,嘴角微勾,语气淡然:「宁戟,你可知赈粮一事为高大人全权负责?」
当朝首辅高行渊,乃皇后之兄,太子的亲舅。高家根基深厚,三朝为官,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权势滔天。朝中大事小事,无论军政民生,皇帝皆要征询高行渊之意。
宁戟眉头微蹙,冷道:「高大人的手再长,也伸不到这穷乡僻壤来。下官倒想看看,这案子究竟能牵出多少条大鱼。」
沈良指尖轻抚腰间玉佩,笑意不达眼底:「宁将军何必如此固执?这世道弱肉强食,规矩不过是蛛网罢了。」
宁戟冷笑一声,语气森然:「大人若觉得这点贪墨无伤大雅,不妨亲自下乡看看。等哪天饿死的人堆满路边,这笔烂账谁来算?」
「太子殿下最是爱才,以将军之能,何苦为这些贱民断送前程?」沈良指尖轻叩案几,意有所指,「只要将军肯稍作退让……」
「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
窗外细雨轻敲屋檐,滴答声响清晰可闻,屋内气氛愈发凝重压抑。
沈良看宁戟油盐不进,歪头笑出了声,眼里浮着冷意:「可惜此案本官已查明,县令监守自盗,罪无可赦,已在家中自尽以谢天下。」说着,他随手将一份文书搁在案上,嘴角扬起一抹带笑的嘲讽。
正此时,伍青快步进门,低声向宁戟禀报:「大人,县令已自缢于家中,遗书认罪,尸身已由家眷收殓。」
宁戟闻言,指节微颤,手中茶盏骤然一紧,只听「咔嚓」一声,瓷杯碎裂,茶水自指缝间淌下。他垂眸望着掌心的碎片,脸色阴沉。
沈良见状,嘴角勾起一抹云淡风轻的笑,道:「世事如此,将军又何必太过介怀?本官还要回京复命,这里的事便劳烦将军自行处置,早些回营罢。」语毕,转身负手而去。
「大人,这……」伍青小心翼翼地打量宁戟,只见他薄唇微启,冷冷吐出两个字,「出去。」
岭昭歌自宁戟进入官绎后,便悄悄跟随而来。官绎房舍错落,门窗半掩,外头又下着细雨,掩去了她的脚步声,无人察觉她的存在。
她身形灵巧,熟悉官绎后院的小路,藏身窗外,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岭昭歌潜伏窗外,正屏息凝神,却听屋内宁戟漫不经心地开口:「既然来了,何必躲着?」
岭昭歌一惊,知自己行踪早被发觉,只得翻窗而入。
宁戟闪身掐住岭昭歌瘦小的脖子,手指微动,杀意一闪而过:「你可知这世上有些事,看见了就会送命?」
岭昭歌身子一抖,强自镇定道:「若大人真要杀我,方才窗外时便动手了。」
宁戟听她这般镇定,指间的力道一松,收了手。他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岭昭歌揉了揉脖子,抬眸直视他,声音带着试探:「我听说粮案已破,大人很快就要离开这里。」
「你来与我道别?」
岭昭歌摇头,静默片刻坚定道:「我想跟你走。」
宁戟闻言有些意外,面上依旧冷静如常。他沉声问道:「为何?」
岭昭歌忽地扑通一声跪下,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双手抓着自己的衣角,语带倔强:「大人,您要我怎么活,我都听您的。」
她不想再留在沽尾村了,不像条狗一样过完一生。
岭昭歌见他沉默不语,抬起头来,额前碎发沾着灰尘,唇角微微颤抖,续道:「我知大人是将军,若能跟随大人入军营,不必再受人欺辱,能抬头做人,便已足够。我什么都愿意做,只求大人给我一个机会。」
宁戟见岭昭歌跪地,额头紧贴地面,心中暗忖这姑娘虽瘦弱却极有骨气,与他过往见过的女子大不相同。
她一脸认真,又带着点青涩的执拗,让他莫名生出几分想逗弄她的心思。于是宁戟盯着她,语气一转,带着几分揶揄:「你这般执着,莫不是……对我动了心?」
岭昭歌怔了一瞬,没听懂他话里的调侃,心里暗想这些当大官的,果然都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嘴上仍飞快回道:「大人若是个卖粮的,我也会求着跟您走的,因为您给过我一条活路。」
她顿了顿,又道:「我敬重大人的仁心,并非痴心妄想。若大人是旁人,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宁戟听罢,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倒是会说话。」
岭昭歌低下头,不再颤抖,声音清晰:「我想象人一样活下去。」
宁戟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战场凶险,你跟着我也未必有活路。你既无亲无故,若我弃你于不顾,你该如何自处?」
岭昭歌眼神坚定,「大人若弃我,我便自寻生路。」她心知留在村中终究只是任人践踏的贱命。与其苟且偷生,不如搏一线生机。
宁戟想到方才发生的事,轻笑一声,心中有了计较,随后似要试探她,往她走近了一步,开口道:「你既说什么都愿意做,若叫你为我探查敌情、潜入虎穴,甚至以身犯险,你可敢?」
「只要大人信我,昭歌便敢。」
此刻的岭昭歌易了容,脸上抹着暗黄药粉,五官显得粗陋扭曲,衣衫单薄,双膝跪地,脊背挺得笔直。她的双眼里燃着少年人不肯屈服的执拗与决绝,宛如风雨中疯长的野草,让人心头微震。
宁戟这才收敛了语气,声音低沉:「你可知律法规定,降民不得擅自离开流放之地?一旦被查出,轻则杖责,重则加罪流放,甚至牵连无辜。你可想清楚?」
岭昭歌垂下眼睫,语气平静带着决绝:「昭歌无父无母,爷爷也过世了,这条命本来就贱,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方才那位大人权势不小,你若投靠于他,或许能换来安稳富足的日子。」
岭昭歌眼神澄澈如晨曦初照:「那日村口,旁人只顾自己,只有大人肯出手救我,我从小长在沽尾村,也见了好些官,只有大人肯给降民一口粮。」
宁戟神色微动,眼里闪过一抹异色。
「你当真什么都愿意做?」他冰冷的眼神直直望进岭昭歌的眼底。
岭昭歌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字字铿锵,「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宁戟笑了一声,骤然俯身捏住她小巧的下巴,她的呼吸细细落在他脸上,撞进他狭长冷冽的凤眸,宁戟冷笑道:「即便像那日般被人对待,也甘之如饴?」
宁戟长得极好,五官俊朗,笑起来时眉眼如积雪初融,连冷硬的轮廓都柔和几分,但他指尖那温热的触感还是让岭昭歌本能地想后退。
宁戟看出她的犹豫和不安,心中不禁暗笑,自己何必去为难这样一个有骨气的姑娘。直起身正要收手,只见岭昭歌薄唇微启,哑声道:「我愿意的。」
宁戟松开钳制她下巴的手,转身负手而立。
岭昭歌见宁戟不语,这回坚定了几分,高声道:「大人,我愿意的。」
「好,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便给你机会。」
窗外阳光将宁戟的身影拉得修长挺拔,他侧身看了岭昭歌一眼,目光深沉:「你要记住,从今天起,你不再是降民,只是我宁戟身边的一个下人。你想要什么结果,今后全凭你自己的本事。」
岭昭歌眼中闪过一丝痛色,还是毫不犹豫地点头:「我明白。」
宁戟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牌扔给她:「明日卯时,城南渡口。若迟了半步,便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
他说完大步走向门口,忽又停步,头也不回地补充道:「记住,你现在的命是我的。我要你活,你才能活;我要你死……」声音陡然转冷,「你连求死都不能。」
岭昭歌握紧令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阳光透过窗棂,将玉牌上的「宁」字照得发亮。
她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唇角不自觉地漾起一抹压抑不住的笑意。那笑容刚绽放便像被什么灼热刺痛了一般,瞬间收敛。一滴冰凉的泪水蓦地滑落脸颊,划出一道细细的痕迹,连同她的欢喜与苦涩一同散融在晨光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