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突然有宫人来报舒望璋,称纪承毓想要见他。
攥着朱笔的手一抖,险些污了这奏本,舒望璋连忙稳住心神,点头强作镇定:“知道了,退下吧,朕一会儿便去。”
宫人恭敬离开,留着舒望璋一个人继续批阅奏折,却明显比之前急躁了许多。不过他并未出错,只是看起来有些激动。
饶是他勤勉于政并未积压事务,这每日报上来的折子仍旧不少,尤其是今日边关有异动,似乎是安分了许久的西戎又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想当初纪承毓领兵征讨,让他们签下了和书,承诺二十年内不来犯,然而人心叵测难以预料,日子久了难免会心思活泛。
想到这,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当初纪承毓意气风发的模样,一身傲骨,锋芒毕露。
舒望璋摇摇头试图摒除杂念,他做出的决定从未后悔过,纪家再如何忠心也不能让他完全安心,对纪承毓更是只有利用,加上纪承毓算是最了解自己的皇位是如何的来路不正,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力,他如此做并没有错。
他反复想着,直到让自己安下心来。
之前提拔的镇平将军是个好苗子,用兵自有一套,想来不会出错,就算出了问题,他也自有后手。
揉了揉额角,舒望璋站起身,宫人随行到了无欢殿。
听见脚步声,纪承毓左右各扫了一眼,一旁服侍的宫女太监会意默默退了出去,只留下纪承毓一个人等着舒望璋。
于是等到舒望璋走进来,便看见纪承毓独坐窗边,夕阳余晖洒下,在他脸上镀一层淡淡金辉。长发束起玉簪为饰,只着了一层单衣的他身形颇显单薄,仿佛即将随风而去,让舒望璋莫名多了几分恐慌。
他定了定神,随后才开口:“阿毓。”
闻言,纪承毓转头,眼神仍旧如往日那般淡漠,然而不知是否是光线的原因,舒望璋竟似乎能从中看出些许温柔,而这是自纪承毓被他囚禁以来,第一次显露出这种神态。
舒望璋愣怔在那里,直到纪承毓站起身向他走来,他才匆忙忙回过神来,看着他不知他要做什么。
但纪承毓在即将走到他身前时转了弯,到了一旁的书案前,拿起一副卷轴,而后转过身示意舒望璋过来看看。
“这是……?”舒望璋不明所以,走过去接过卷轴,解开绑绳将其缓缓展开。
然而,这卷轴里的画面不过刚刚露出一片衣角,一阵极大的恐惧突然涌至舒望璋心头,让他手猛地一颤。
——那片衣角红得耀眼,末尾处绣着兰花状的纹饰。是纪承毓当年最喜欢的样式。
他隐约已经猜到了当画面全部展开时他会看见什么,也正因如此他更加不敢继续去看,慌乱移开目光,手一松任由卷轴砸落桌面,抬起头,看向面前站着的纪承毓,近乎哀求地颤声道:“阿毓,我、我们出去转转吧,如今观澜池新养了几尾锦鲤,灵动得很,我们一起去看看,不在这呆着了,好吗?”
纪承毓看着如此失态的舒望璋,似乎心情颇好,嘴角甚至不住带了笑意。他这般模样只让舒望璋更加慌张,以至于伸手去拽纪承毓的胳膊,想要带着人离开无欢殿。
只可惜,纪承毓现在身子虽弱,想甩开他还是轻而易举,只随意用了点力道便挣脱了,而后稍稍向后退了一步,默然盯着舒望璋。
“阿毓……”舒望璋已然乱了阵脚,他不明白,纪承毓主动找他来,难道不是意味着他们的关系有所缓和吗,为什么会是现在这幅态势,这堪称可怖的氛围让他不住想要逃离。他脑子一片混乱,甚至已经有些恍惚,不敢去看纪承毓,目光胡乱扫视着四周,试图找寻一个落点。
然后他瞬间手脚冰凉,冷汗涔涔湿透后心——这四面的墙上,到处都挂着未打开的卷轴。先前他只顾着看纪承毓,根本没注意环境如何,现下先有了那副画卷的刺激,再看见这些只让他不住颤抖。
他的全部反应皆被纪承毓看在眼里。纪承毓嘴角的弧度愈来愈大,近乎病态的愉悦感在他心中肆意蔓延。
舒望璋现在最怕什么,他偏要做的就是什么。
于是,在舒望璋绝望目光注视下,纪承毓猛地一扬手,事先藏在袖中的几枚暗器向四周极速射去,精准击中每个卷轴的绑绳交结之处。无数画轴几乎同时展开,如海潮般“哗啦”声响彻殿内。似哭似笑似喜似怒似哀似怨,一幅幅卷轴之上的人物神态各有不同,但无一例外皆是红衣黑靴长发束冠,分明是同一个人——年不过二十四五的纪承毓。
舒望璋慌忙转身,可无论他转向何处皆有“纪承毓”注视着他,有的笑容明媚、神采飞扬,有的愁苦蹙眉、凝神静思,有的悲痛难抑、泪洒前襟,有的眼含盛怒、怨毒骇人。他无路可逃,哪怕闭上眼似乎都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审视目光,唯一的解决办法,居然是盯着真正的纪承毓看而尽力忽略周遭的一切。
而这时他也突然发现,纪承毓不知何时已经有了白发丝缕,混在泼墨长发间显得格外刺目,和那些画卷中的年轻男子似乎已经割裂开来。
他终于想起,纪承毓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可也仅仅只是而立之年,便生了霜发。
一时间那些画卷对他的影响似乎完全消失了,或者说已经被尽数加之于眼前的纪承毓身上。他呆愣看着纪承毓,试图将画卷上的人影与眼前之人重叠,然而一张张一幅幅光影切换,消瘦而虚弱的眼前人也不能和任何一幅相匹配。
鬼使神差地,舒望璋向纪承毓伸出了手,一步一步缓缓走近,像是想要去碰那几缕散碎的银丝。
“呵。”
这突兀的一声将舒望璋猛地惊醒,他满脸震惊地看着纪承毓,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却没能发出一个音节。
这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来的时候他怕纪承毓戒备,甚至把暗卫都留在了外面。
——那刚刚的一声轻笑,或者说一声意义不明的嘶哑气音,是谁发出的?
答案似乎毋庸置疑,但也是天方夜谭。
纪承毓。被他亲自下令毁了嗓子,毒哑了的,纪承毓。
他或许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这件事,但很显然纪承毓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纪承毓收敛了笑意,似乎集中了所有的气力用在这副残破不堪的嗓音之上,断断续续艰难道:“喜、欢、吗?这些、可是我、亲自、给你、准备的大礼。”
舒望璋双目圆瞪,许久方组织了语言,回答道:“阿毓……你的嗓子……”
“很、难听、对吗?”纪承毓努力勾起笑容,可由于过分僵硬,以至于显得讽刺而虚伪。“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有了、这个、机会啊。”
“我求你别说了……阿毓,我求你,别说了……”舒望璋几乎带了哭腔,不顾仪态向纪承毓扑过来,结果被纪承毓轻松闪开,踉跄几步方才站稳。
“哈哈哈,”纪承毓笑出了声,尽管这声音比夜枭啼鸣还要刺耳,“你、这副模样、当真是、令人、发笑。”
“好奇、我、能够说、话、的原因、吗?可我、凭什么、告诉你?”
——
夜。
纪承毓独自歇息于寝殿中,宫侍见他熟睡,掩好门窗而后退出去,只留下一个人守着殿门,等后半夜再换人轮值。
等到门外有瞌睡声响起,纪承毓睁开眼,悄无声息下了床,而后轻轻推开窗户翻了出去。他身上仍旧穿着寝衣,夜里风寒轻而易举钻入薄薄布料,凉意包裹全身,可他似乎毫无察觉。
也不曾有灯火照明,然而纪承毓走的毫不滞涩,三拐两转到了一处宫殿门口。他迈步入内,借着朦朦月色审视殿中环境。
他站在那里,静静等着。
梆声响起,一慢两快,三更已至。
纪承毓抬眼,殿外出现一个人影,与他正好对视。
那个人似乎颇为激动,身子不住颤抖,而后突然扯下面纱露出真容,一声呼唤随之而出:“将军……”
纪承毓点点头,向他伸出手,招了招。
李书常近乎于小心翼翼地走向纪承毓,目光灼烈,死死盯着纪承毓的神情,强烈的不真实感让他竟不住怀疑眼前人是不是皇帝派来的细作所扮。然而越反复审量越证明,纪承毓,真的站在他面前。
直到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步之遥,李书常收住脚步,嘴唇翕动,再次唤出声:“将军……将军……”
纪承毓弯了弯眉眼,不能言语的他,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久别重逢的欣喜。
突然李书常猛地上前,也不管什么礼法尊卑,一把将纪承毓紧紧抱住,声音中带了几分哽咽:“将军……我就知道死的人不是你……我就知道……”
对于李书常而言,纪承毓早已不仅仅是主上,而已然成了一种信仰,对于神威军其余士卒亦是如此。纪承毓的折腰在他们眼中无异于泰山倾颓,而如今失而复得的狂喜足以令李书常忘记一切。
纪承毓任由李书常抱着,直到李书常心绪逐渐平静,主动松了手,纪承毓方退了一步,目光温和看着李书常。
李书常稳了稳声线,而后单膝跪地,郑重行军礼:“李书常,拜见纪将军。”如果不曾遇见舒望璋,纪承毓只会是镇西大将军,但也不会再有后续的种种磨难。既如此,李书常宁可纪承毓只是将军,而不是那个被精心织就的牢笼所束缚的“昭远侯”。
纪承毓自也明白他的意思,心中波澜跌宕,最终只化作轻轻一笑。他伸出手将人扶起,而后示意他走到宫殿里间。
此处名为沐清宫,地角偏僻近乎于冷宫,向来是为皇帝所厌弃的妃嫔所住。如今舒望璋登基后宫无人,此地便更是人影罕见,角落里甚至有几处已结了蛛网,随着风摇摇荡荡。
李书常看着周围,突然笑了一声:“当真是跟着将军久了,便有了些默契,想我当时接近那孩子时,选的亦是此地。到底是个纯粹性子,但凡换个精于世故的宫人,也该怀疑下这地方怎会出现个看书的小‘太监’。”
此时纪承毓已找到了一盏油灯,转身递给李书常,李书常会意掏出火折子,燃起之后轻轻点亮了油灯灯芯,又灭了火折子将其收好。那光线相对还是亮了些,不如这一豆灯光来得安全。
将灯盏放好,纪承毓这才真正看清李书常的样貌。说来其实也不过是几月未见,李书常实在是清减不少,本就偏瘦削的身子如今看来又单薄几分,神色中的疲惫难以掩饰。他不知道自己被囚之后李书常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显然极其艰难——单只说蛰伏宫中又费尽心思与自己取得联系,就已经难以想象。
纪承毓一时无言,李书常的心情亦是复杂。担心贸然接近会令自己暴露,因而他这些日子只远远觑得纪承毓几次,但也明显感觉到纪承毓的身体已大不如从前。现在站得近了,纪承毓的虚弱便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眼前。
念往昔纵马黄沙,载阳烈烈,颂平奉辉;观而今寅夜相逢,玉殒星殇,墨寡笔折。
还是纪承毓先有了动作。纪家先祖为训练暗卫曾设计过一套手语,专为情况特殊不便出声时使用。与外人交流纪承毓不能以此为凭,只好采用极为耗时的笔墨,但现下面对李书常正派上用场。
“纪家现在如何?”纪承毓连打几个手势问道。
李书常无奈摇头:“我只在镇国公府刚被查抄时探听过情况,之后再没回去过,但据风声推测应是无事。”
纪承毓点头表示理解,紧接着换了问题:“八卫何在?”
这个李书常倒是清楚,回答道:“先前承伍承陆被皇帝重伤,好在出宫后有承叄及时医治,保住了他二人性命。我入宫前让八卫留在城郊别院,前些天刚得了密信,承伍承陆如今已然痊愈。”
纪承毓闭了闭眼,他还记得当时金殿内的场景,刺目的血色和帝王冰冷的话语在他脑中回荡纠缠。他摇了摇头甩去念头,现在时间紧迫,还是直入主题为妙,回神继续问:“你有何打算?”
“自然是听将军安排。”李书常坚定道,“如若将军想离开此处,便是要书常以命铺路,亦心甘情愿。训有言,‘纪家主有难,当以身殉之,万死不辞’,先前书常不信将军当真出事,方苟活了这些时日。”
纪承毓蹙眉,而后缓缓舒展,回道:“不必。为我从属,万事以性命为重,如我身遭不测,你们自去便可。”
李书常似是想要再说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收了回去,答:“是。”至于他内心如何想法,其余人闻此又会如何反应,便不得而知。
“如今宫中眼线众多,饶是现已无人时刻看守,以我现在的羸弱之躯,想要离开也是难于登天。”纪承毓双手似蝶舞,十指交错变换方位,便是李书常也要聚精会神方能跟上。
李书常紧皱双眉,道:“我既已再遇将军,便断不会让将军继续受难,再难也要试。而且……”他犹豫了一瞬,“以皇帝的态度,就算事败,也不会害了将军性命。”
这次纪承毓沉默了很久,垂眸不辨神色。
李书常不清楚纪承毓的意思,便只无声在旁候着。不过他大概也能猜到,是自己那句“皇帝不会要将军性命”引的事,当即便有些后悔。
哪壶不开提哪壶,李书常内心暗骂自己,明明有些犹豫为何还要说出来。舒望璋在他看来就是个古怪的疯子,分明在利用纪家后已下了决心除根,又在半路上不知抽的什么风,竟把将军囚于深宫。心狠手辣、抽筋剥骨的是他,拼死拼活要把人救回来的也是他,到现在又变成了一副远望明月而不敢摘的痴情种模样,李书常已经不知该觉得恶心,还是该觉得可笑了。
但总归他不该跟纪承毓说这个,李书常谨慎觑着纪承毓的模样,大脑飞速运转想着如何找补。如果是先前的将军,他自不必如此小心,但现在的纪承毓经受的,不论是身体抑或是精神上的磨难实在是太多,李书常担忧纪承毓一旦魇住便难以轻易抽身。
不过纪承毓并没像李书常所想那般。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无喜无悲,甚至心中也激不起什么波澜。过往桩桩件件走马灯般在脑中飞驰而过,到最后留给他的,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一个只会带来刻骨恨意的影子。然而因为太深太痛,现在的他几近麻木,甚至可以笑着与人谈论这一切。至于这情绪什么时候会再度爆发,旁人不知,他亦不知。
李书常那句话确实触动了他,但不是痛苦,而是一线灵光。他还记得贵太妃说过什么:
“……蛊主人要是没守住心,贸贸然动了真情,那么谁先疯还不一定呢。”
纪承毓轻轻笑了一声——自以为的,在李书常听来只是一丝气音。
“将军……”李书常试探着喊道。
一摆手,纪承毓抬起头,再看向李书常时,眼中的彻骨寒意任谁见了都不住后心发凉,甚至还有些疯癫的意味。
他决定送舒望璋一份大礼。当初舒望璋用了龌龊手段,那他报之以此也算是与之相当。
“近日宫中布防如何?”心念一转,纪承毓问。
李书常明白纪承毓的意思,禁军巡值者拦不住江湖一道,重点在于皇家暗卫。他斟酌片刻,答:“据我所查,暗卫大概九九之数,一分为三,五日一轮值。先前皇帝用以看守将军的几人如今已经撤去,现在绝大多数皆寸步不离皇帝身侧,少数几人不知潜藏在宫中何处。书常行事谨慎,应未被其所觉。”
点点头,纪承毓又问:“可能找到承叁?”
“联系倒是可以,只以承叁的潜行功夫,入宫怕是困难。”八卫各有所长,承叁主医术毒理,于武艺则是不甚精通。
纪承毓了然:“可。”
“将军……可是为了医治嗓音?”犹豫片刻,李书常还是问道。
纪承毓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不仅如此,”他回应,“我需要他手中的‘却樊笼’。”
“将军不可!”李书常大惊,情急之下声音也高了不少,不过很快他便反应过来紧忙收声。“‘却樊笼’毒性甚烈,将军三思!”
“我自有打算。”纪承毓蹙眉,手势变化,目光坚定。
他二人所提及的“却樊笼”,是早些年纪家故交所培育的奇异毒虫,植于体内血脉勾连后,此虫可仿人声传达宿主之意。同时,它的毒素可麻痹人体对自身病患之处的感知,让其人得以短期内发挥巅峰时期的力量,以求绝处逢生。
这东西向来只用在纪家次一等的死卫身上,莫说历代家主,便是家主亲卫也不会使用,只因其对身体伤害极大,且难以回转。毒虫效力过后,宿主所受暗伤将会悉数爆发,多少人扛不住这最后一关,好容易抢下的性命也要断送了;就算挺过去,这人从此往后也是个半残,想如普通人一般生活许都成了奢望。除非实在有重要情报,否则多数人宁可死也不愿忍这一遭苦难。
樊笼雀,却樊笼。久困于笼中的金丝雀,有朝一日得了自由,也未必经得住外面的风吹雨打,只不过是在死之前,能再享受一番虚假的美梦。
李书常还想再劝,然而此时纪承毓一伸手拔下束发银簪,乌色长发肆意散落,几缕银白混迹其中显得格外刺目。他将银簪递给李书常,李书常恭敬接过,这才发觉所谓“银簪”其实是空心之物,其本身应是一银箔,被人强行改了形状制成发簪——显然是纪承毓所为。
纪承毓在如此时刻递出银簪必有其意,李书常不敢疏忽,借着烛光观察其本貌,随即愣在原地,双手颤抖。
“这……这……”李书常猛地抬头看向纪承毓,眼中满溢着震惊。他可太认得这东西了,虽厚薄形状皆有差异,他也能看出,这分明是自纪家家主手令上剥离而得。
纪家历代掌权者皆有信物,金为主令,上雕虎首;银为副令,琢以战戟。如今这银箔上的花纹虽有磨损,但不难看出正是残缺长戟模样,不知纪承毓如何瞒过舒望璋保下了这块令,又以什么手段将表层剥离,制为长簪别于发间。
纪承毓拿出此物,便是告诉李书常——他以纪家少主、纪家掌权者的身份,命令李书常服从。
李书常嘴唇翕动似要说些什么,然而他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只再度单膝跪倒在纪承毓面前,双手托举银簪过头顶,垂首行礼。他选择了妥协。
这一次不知为何,纪承毓并未去扶,而是绕过了一动不动宛如石雕的李书常,然后径直离开。披散的长发随着他的步伐于身后飞舞,月色映照下,在地面上形成狰狞暗影。
他于深渊之中寻见了光,也在光里被影子所束缚。逃不开,躲不掉。
——
“阿、阿毓,这不重要,我不问了,”舒望璋双眼血丝密布,显然情绪已近乎于崩溃,“你听我说,我们离开这,你想去哪儿都行,只要我们离开这……”
纪承毓此时眼神中竟似是多了几分迷茫,他环顾四周,又将目光落回到舒望璋身上。“离、开?我、是要、离开。”
舒望璋现在已经无心去听什么话内音话外音,他只听见了纪承毓答应离开,大喜过望,再度上前去拉纪承毓的手,又被纪承毓毫不留情地挥开。
“——但、不是、这么离、开。”纪承毓后退几步站到墙边,补全了话语,眸中的迷茫也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慌的释然,与背后画中人的笑靥相互映衬。
舒望璋感受到了眼前人的变化,也或许是体内潜伏已久的蛊虫因心神动荡而被唤醒,加剧了他对纪承毓心理的感知,他混沌的脑中警铃大作,猛地瞪圆了眼,想要做些什么,身体却不知为何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然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纪承毓走到桌边,拿起了灯盏,小心引了火点燃烛芯。有微不可察的轻烟伴随着烛火一并升起,似有淡淡香气悄然散于空气之中,无声无形——至少舒望璋并未发觉。
纪承毓看了看窗外,今日天朗气清,半丝云霭也无,就算已近傍晚,天际仍旧一片大亮。
“天色暗了。”他喃喃道。“是该点灯了。”不知是不是他不必费心于音量的缘故,低声自语的纪承毓说话竟连贯了许多。
此时的舒望璋头疼欲裂,愈演愈烈的恐惧和残存的理智厮杀一处,他试图去理解眼前的一切却均以失败告终。
“阿毓、阿毓、阿毓……”他低下头,魔怔般地低声重复着纪承毓的名字,仿佛这么做就能终止所有的荒唐。此刻的他犹如无助的稚子,盲目而绝望地向亲近之人寻求帮助,却忘记了这所有的折磨皆出于那人之手。
“嘘。”纪承毓突然出声,单手持着灯盏,另一只手竖起一指抵在唇边。
舒望璋本能地服从了这儿戏一般的指令,茫然仰起头看向纪承毓——笑得灿烂的纪承毓。
“安静些。”纪承毓轻声道,“天、要亮了。你看。”
随着这话音落地,纪承毓将手中的灯高高托起,而后手腕一卸力,那燃烧着的火烛连同灯盏不受控制地跌落,砸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四溅的火星绽起了一场渺小的焰火,然而并没有就此消逝,而是落在了几幅画卷之上,事先便浸染了火油的绢布登时自下而上燃起,在烧至一定程度时火焰又会蔓延至其余画卷之上,一幅又一幅接连被火焰吞噬。
“纪承毓——!!”这一瞬间舒望璋终于挣脱了一切束缚,纪承毓引火**的举动击碎了他最后的幻想。
他发了疯似地想要上前,却被纪承毓随手扔来的画轴拦住去路,只因其方一落地便燃起了更盛的火焰,连带着引燃了最近的几处木质器物,火势蔓延顷刻间便连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将他与纪承毓彻底分隔开。
饶是如此,彻底失了理智的舒望璋仍旧不要命地向火海中心闯去,肆虐的火舌将他的衣袍燎得破败他也恍若不觉。然而外面候着的暗卫发现火起时便已冲了进来,以保护皇帝为责的他们不可能任他送死,几个人上前钳住他将他带至殿外,不论舒望璋如何咆哮挣扎也不松手。
最后舒望璋力竭跪倒在地,看着宫人拎着一桶一桶的水泼向已然被烈火彻底吞噬的庞大殿宇,跑进跑出的人们搬运着一切能抢救下来的财物,却没有一人敢深入殿内,去看一看这座宫殿的主人如今是生是死。
此时此刻的他脑中唯有纪承毓最后决绝的模样。那个人笑着站在那里,身周的画卷被炽焰吞噬,所有的“纪承毓”接连葬身于烈火之中,就像是过往的一切连同它们被一并毁去。而真正的纪承毓却似在火焰映照下换上了一身红衣,忍受着火舌舔舐却没有发出一丝痛呼,反而云淡风轻地将散乱的头发理好,而后转身走向更深处。
他身后砸落的房梁成了重重落下的帷幕。
殿中的囚凤涅槃而起,殿外的煌龙颓然落地。站起来的是遍体鳞伤的胜者,跪下去的是高高在上的输家。
——————————
“行了行了,不说这个,换个别的。”长久的沉默过后,有人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他苦思许久,突然脑中又想起一件事,道:“诶,你们记不记得,宫里那场大火?”
“你说的……不会是两年前那场吧……”另一边的一人犹犹豫豫开口,有些担心。“不是,咱们在这讨论的净是些不该说的,万一被有心人捅出去,岂不是全得……”他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江湖人白了这人一眼,道:“都说了这么多了,现在你才想起来担心受怕,早干嘛去了。既然说了,那索性便谈个透彻,也当是舒一舒这些年心中的怨气。”
“这位大哥说的极是,没什么不能说的,就算有,那也是债多不愁。不就是一场火烧了座宫殿么?”又凑进来一人道。“说起来当时那火可是真的旺,老远便能瞧见火光,映得天都亮了半边。”
待这人说完,书生接话讲:“可不是,要我说幸亏是宫里,这要是外面谁家着了,灭都灭不掉,能夷出一块白地来。”
“话说回来,你们有谁知道那着的是什么地方吗?”一人探头探脑,问。
“那谁知道,宫里不比外面,大事小情的难道还要椅子上那位跟你讲两句?”江湖客摇头。“也就是宫里当值的那些人能知道,可皇宫走水向来是忌讳,到处乱讲的除非是嫌命长。”
哪知江湖客话音刚落,那至始至终都极为神秘的兜帽人再次开了口:“我知道。”
这人实在是怪得很,绝大多数时间皆是沉默不言,可一旦开口必然是有大事。如果说先前那些事知道便知道了,谁还没有点门路,可这次的是宫里死死瞒着的事,这人却还说自己知道,实在是让人惊疑。
“兄台这话可不好乱讲。”书生皱眉。
“我从来不说无凭之事。既开了口搭言,便说的是实话。”那人拽了拽兜帽沿,将容貌遮得严严实实。或许是因他此次说的较多,也或许是他懒于继续伪装,其声音显得青涩不少,不似先前那般故作成熟,分明是年岁不大。
江湖客扫了眼周围,压低了声音:“这位朋友,虽然我之前说不在乎,却也是因为那些话不深谈就没什么问题。这次你要说的,可是当真犯了那条线了。”
“呵。比这更容易搭上命的,我也做了。”那人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能知道那高墙里的事?”
江湖客沉默了。能知道宫里事,又非在宫里当值的,便只能是走了些讲不得的路子。
那人见无人再质疑,便慢悠悠道:“当时走了水的,就是你们提到的,无欢殿。”
众人大惊,目光齐刷刷落到那兜帽者身上。这时有人恍然道:“怪不得自那以后,无欢公子的名字也少有人再提了,莫不是……”
他不再继续讲,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未尽之意是什么——那么烈的火,如果人还在殿里,便只有死路一条。
“可惜……”一人轻声叹息。“实不相瞒,小子家中有人在宫里做事,偶尔归家时也提及过那位公子,实是温和明礼、通晓雅韵,说一句‘君子如竹’也不为过,虽有帷帽遮挡容貌也难掩其一身清朗气,担得起一句‘公子’之称。”
“难得,竟有人也能说出公道话。”兜帽者谈及此事似是终于敞开心扉,说话的频次高了不少。“外界总有传言称其‘以色媚君’,可说这话的,又有哪个比得上他,哪个知晓他本心本貌,哪个问过他愿不愿、想不想、恨不恨?!”
此人越讲越激动,属于青年的声音高亢清亮,坐的远一些的人也听见响动纷纷向这边看来。
江湖客赶紧把人摁住,皱眉:“这位……小友,低声、慎言!此事涉及天家,不是那么好传的!你可以不在乎被跟前这些人知道,我们再如何传也传不多少人,可不能毫无顾忌、让这来往的都听见!”
兜帽者哑了声。他倒不是怕传开后自己惹麻烦,而是容易殃及这路过只是听个热闹的,他还不想因为自己一时冲动牵连太多——那个人教过他。坐在这听甚至参与讨论的,那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路,若真的一朝事发也无甚可讲,但无心者何辜。
一看打扮像是做买卖的人,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可否听我一言?”
“自然。说到现在,没什么不好讲的了——只要兄台敢担这份风险。”江湖客点头。
生意人未曾讲时先叹了口气,方才缓缓开口:“某不才做些买卖,与宫里贵人也有幸搭上些关系,故而算是有点门路。我听闻的,是那位,”他一指天,众人便都知道他说的是谁,“那位当时可有些疯魔,而且之后几日皆水米未进,等到下面人冒死抗旨入内时,用形销骨立形容那位也不为过。——天家竟对无欢公子如此牵挂。”
“呸,鬼才信这个。”突然挤进来的人啐了一口,道:“我不信你们没听过当年那些风言风语,就是关于当今和那位侯爷的,可你再看那结局,呵,君心禽——!”
不待“兽”字出口,旁边人眼疾手快直接捂了这人的嘴,算是拦下了个麻烦。这些人在这唠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人敢直接骂。
“……还好。”这时,兜帽者莫名其妙念了一句。
众人侧目,这两个字成功转移了人们对刚才那人的注意,实在是因为这话太突兀。
“还好他还在。”兜帽者这几字几不可闻,就是离得最近的江湖客,费半天劲也听不清。
“否则,便真遂了禽兽的愿。”他道。
我!回!来!啦!
是肥肥的存稿!
还有宝子记得我嘛(期待)
大概会先抓紧更完这篇,然后全力肝隔壁坑!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可以双开!肝嘎嘎好(骄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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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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