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日安。”清亮少年音响起,一时间使得这殿里的色调都似是明快了几分。
纪承毓看向来人,点点头,示意他坐下。少年再一礼,而后快步走到左侧,坐在纪承毓旁边。有宫女上前倒上茶水,少年轻声谢过,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赶忙放下杯盏,伸手在怀里摸索一阵,掏出来个小盒子递给纪承毓。
纪承毓一挑眉,眼带疑惑。
少年龇牙一笑,似还有点赧意,然后说:“这是我托程锦姑姑到宫外买的,公子打开看看可还喜欢?”他口中的程锦是负责宫中内务的掌事姑姑,算计着日子确实是到采买的时候了。
纪承毓轻轻一笑,接过盒子打开看,内里装的是一颗玉珠,比不得御赐的那么名贵,但也别有一种美感,最外围近乎透明,逐渐深入时赭色不断加深,有絮状纹路交缠转折,从特定的角度看去似能觉出火焰燃烧之状。
“这可是我磨了好几日才让姑姑答允帮忙的,先前溜出宫看见这个就想买,结果当时没带足够的银钱,只好回宫再做打算,但又担心摊主将它卖给别人,于是特谓打了招呼让他留着。这不,终于有了机会。”少年眉飞色舞地说着,讲到高兴处还忍不住比划两下,一旁的纪承毓看着他也受其感染,忍不住嘴角上扬。
说了一阵少年有点口渴,端起茶咕咚咕咚一气喝了干净。等到他再一转眼看向桌案,不知何时多了个食盒,隐隐透出的香气令少年不住咽了咽口水,肚腹处传来轻微的几声“咕噜”。
纪承毓示意他打开看看,少年得了允许迫不及待地掀了盖子,露出一碟蜜糕。这点心做得精巧,馅料里混合了几种香花,用糯米包裹拿模具压成花瓣状,最后在表面上淋一层略加稀释的花蜜,甜而不腻,入口自有芬芳,就算是纪承毓这般不怎么爱吃甜食的人也时不时会用上一点,更别提这无甜不欢的少年了。
“多谢公子!公子果然念着我呢!”少年神情中是不加掩饰的欣喜,看得出平日一定是受人疼爱,被保护得极好,才能在这深宫之中留得如此纯粹心地。
说来这少年本不过是一乞儿,但心底良善并未做过任何偷鸡摸狗的事,那日不知怎的混进了自宫里出来运送物什的车驾,被卸货的宫人发现将其拿住,要押进牢里。
谁知碰巧那日纪承毓从旁经过,听见动静前去查看,见少年满身脏污衣衫褴褛,然而一双眼睛却亮的出奇,心中微动,于是出面将人保下。宫里的人知晓这无欢公子不好得罪,也不敢拦着,只能让人去禀明了皇帝。
纪承毓自被囚深宫以来,从未主动要过什么,难得出面护了一个人,左右查过底细发现这少年确无问题,舒望璋便由着他去了,还特谓命人来为少年量体裁衣,将一应用度全都安排妥贴,虽说比不上贵人们,但也要远超一般宫侍的待遇。
这才有了如今的场景。少年心地纯善,活泼开朗,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初在外受过的苦似乎已尽数忘却,无论何时凑到纪承毓跟前都是一副笑脸。外人看来一直笼罩着沉沉死气的无欢公子,也因为少年的存在,总算是表现出了点求生之意。
纪承毓的变化都被宫人报给了皇帝,虽然表面不如何显露,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帝近日的心情明显极好,时不时还会问上一句无欢殿的事。
要知道自从纪承毓决绝服毒,舒望璋便再没去过无欢殿,起初还总送些物什,到后来干脆再没提过无欢殿一言半语。但若是说就此冷落了却也不然,一旦被他发现无欢殿相关事宜出了岔子,那些涉事之人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有好下场,轻则杖责几十赶出宫去,重则直接没了性命,谁还敢说皇帝对其不上心。
与其说舒望璋是厌恶了纪承毓才只字不提,不如说是他在逃避。
如此一来,他似乎就能不知道纪承毓如今是何等惨状,就能不知道曾经那般如骄阳炽烈的人物,如今是怎么硬生生被他磋磨得毫无生意。
现如今听闻纪承毓有所好转,舒望璋心中莫名的负罪感似乎减轻了不少,有一个声音反复安慰着他告诉他过往的一切只是过分真实的噩梦,还有得救,这使得他有了底气再去面对纪承毓。
于是等舒望璋处理完奏折,起身打算在宫中走走权当消遣时,不自觉地便到了无欢殿附近。
“陛下,可要奴婢入内通禀一声?”太监恭敬询问道。
舒望璋一摆手示意不必,让他们都退下,而后悄无声息地走入院中。站在院里便能听见内殿传来的少年清朗嗓音,偶尔还能听见几声琴响,想来是纪承毓心情颇好随手拨弄。
不知为何,舒望璋竟觉得自己有些多余,连带着院落都显得萧瑟了几分。
最终他还是没进去,只在外站了许久,直到听见少年欲要回屋休息,这才默然离去。来往宫侍见了,虽心下奇怪。却也不敢多言,总归贵人的心思不是他们能揣度的。
然而,舒望璋自以为他已然放轻了脚步,以此来掩盖自己的气息,殊不知这一切都被纪承毓尽数知晓,体弱嗓哑不会影响他出人的耳力。
他屏退了宫人,独自待在殿中,看着渐晚的天色神情淡漠。
……
纪承毓在这宫里无事可做,之前更是每天只有发呆的份,现在有了少年陪伴算是每天有了点意思。少年也不需要有人陪着说话,自己一个人就能叨咕一天,两个人相处得格外融洽。
舒望璋给他送了不少花草盆景,其中最多的就是兰花——之前他曾经跟舒望璋说过他偏好这兰,难为他到现在还记得,以至于费尽心思收集天南海北各个品种。纪承毓也不拒绝,只不过每一盆送来之后就会直接被放进侧殿,不会多看一眼。
曾经最喜欢的事物,经了皇帝的手送来,只令人几欲作呕。
只不过纪承毓这么排斥,并不妨碍少年悄悄溜进侧殿去打理花草。然而出身氓隶的他怎么会知道如何养娇贵的兰草,饶是他竭尽所能地看护,那些花草也枯萎了大半。少年不死心,又瞒着纪承毓——自以为的——跑去找宫里懂行的人学,到最后终于掌握了基本的知识,渐渐地也养活了不少。
纪承毓知道却从不阻拦,反而有些期待这孩子能做出什么。他和舒望璋的恩怨没必要牵涉无辜之人,少年若是喜欢,就当学门手艺了,等日后离宫,他也能混口饭吃。
直到有一天,少年从侧殿急匆匆跑出来,慌慌张张找到纪承毓,由于太过着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才缓过来。身处宫中这么长时间,他也知晓了皇宫里的利害,看了眼纪承毓,又环视了一圈殿内的下人。
纪承毓会意,左右看了眼,挥挥手。舒望璋早就不要求他们监视纪承毓了,于是那些人识趣地退下,只留下纪承毓和少年两人。
少年凑近纪承毓,颇为警惕地观察了下周围,而后从袖子里取出一个东西,上面还沾着潮湿泥土。他将它递给纪承毓,压低了声音道:“公子,你看这个。这是我从花泥中找到的,要不是我这些天一直观察着,差一点就略过去了。”
纪承毓点头接过。
少年不愧是个机灵的,眼神好,心细,说话也很有意思——他一个天天把花当宝贝供着的人,都“差一点略过去”,说明旁人更不会注意到这东西。他在告诉纪承毓大可放心。
这是个绢布团,布料泛黄,中间裹着粒随处可见的普通石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少年心中虽然好奇,但也没有多问一句,垂首待在旁边发呆。这布团他拿出来就直接给了纪承毓,没打开过,虽说打开了也不可能看出什么端倪,但此举无疑让纪承毓对他更加信任。
把玩着石子,纪承毓沉思片刻,运内劲手指一较力,石子外壳登时粉碎,露出里面一块泛着奇异色彩的圆珠。
少年被石子碎裂的动静吓了一跳,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正好瞧见这颗奇特的珠子,微微瞪圆了眼,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纪承毓看出了他的想法,冲他轻点了点头,而后走到书案前。
少年连忙跟了上来,看着纪承毓点亮一盏油灯,将绢布平铺在桌上,烛火摇曳映在布料之上。这时,纪承毓将珠子放在灯下,一部分烛光透过珠子折射出蓝紫色的光影。
绢布无甚异常。纪承毓挑了下眉,想通其中关窍,随即收好绢布,拿着油灯向外走。
“公子!”少年匆匆忙忙跟着,此时的他已经彻底懵了,但显然纪承毓并没有时间坐下来跟他解释,他也只能一头雾水地看着纪承毓动作。
纪承毓走到侧殿门口,犹豫一瞬,闭了闭眼,推门走了进去。扑面而来的花草浓香让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强压着胃里一阵的翻江倒海,脸色稍稍缓和。少年紧张地觑着纪承毓的神色,见他并没有多做什么,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搬开屋中央一方桌案上的盆景,纪承毓将油灯放在那里,然后把那颗珠子再度置于焰火前,旋转着方位,观察这侧殿的各个角落。
突然他顿住了手。
少年循着纪承毓的目光望去,那里的墙面之上赫然显现出一行文字。虽说不算特别清楚,少年眯了眼走近前细看都只能看个大概,可是对于熟悉这东西的纪承毓而言毫无问题。
纪承毓看了少年一眼,少年莫名背后一凉,赶忙收回视线退到屋外,把门关好充当起了守门的角色。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他该有点数,刚刚一时走神忘了这点,少年回想起纪承毓刚刚那一眼,忍不住又一个哆嗦。
无欢公子……少年暗了暗眼眸,他可不是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昭远侯的相貌,他可绝对不敢忘。
不提屋外少年心思,纪承毓拿着珠子走到那面墙前面,侧着身子让出光线,看着墙上的文字。
——李书常,拜见纪将军。
纪承毓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抚,然而只不过刚正了身子,庞大黑影便吞噬了光线,那些字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面看似光洁的墙壁。
难为他竟然如此忠心,顺藤摸瓜找上了横空出世的“无欢公子”,又用了这么隐秘的手段留下讯息——
纪家独传的烟紫玉,其色绮丽,光下呈靛紫色;以十数种奇花研粉混于水中制得的隐尘墨,色透明而有异香,非烟紫光照而不可见。
但其实李书常也有自己的心思,若是纪承毓从未发现,他只作此后绝了缘分;若纪承毓发现了却不做理会,他也只当纪将军已死,从此往后再不留恋分毫,同时也免除了贸然见面时,纪承毓直接反手一刀害了他的可能。
当然,他最希望看到的,自然是纪承毓的回应。
他不信他追随了十多年的人会是个轻易被磨了心志的庸者。
沉默良久,纪承毓终于伸出手收回烟紫玉,又折了一花枝,手腕一震,花叶簌簌而落,只留下一根光秃枝干。
他环顾四周,这殿中花草的布置极有规章,行列自成一种门道。也不知少年是从哪儿学来的,若是真细究这方位,倒是像极了纪承毓当年所见奇门八卦中的某一种。
——此时也正方便了纪承毓。
做到心中大致有数,纪承毓突然动了,以手中花枝为剑,先挑了最外侧正对殿门那一盆的侧枝几根,而后又利落斩除几丛花草的顶枝,最后随手扔了手里的枝条,推门而出,留下身后一片狼藉。
候在门外的少年见纪承毓终于出来,满肚子疑问却无从开口,最后只好往殿内瞄了一眼。
——然后就心肝疼。自己辛辛苦苦当祖宗尖供着的花草,就这么毁了好些。
他匆匆忙忙跑进去,捡起掉落地上的残枝好一阵痛苦,小心翼翼用帕子裹着放到一边,而后伸手要去搬门口这盆,想换个地方细致养养,说不定还有救。
纪承毓轻飘飘扫了他一眼。
察觉到背后有异,少年猛地一抖,若是猫儿此时估计早炸了一身毛,连忙缩回了爪子不敢去动,僵硬着转过身看向纪承毓,讪讪一笑。
纪承毓默默看着他,意思很明显。
少年只好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往外退了两步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动,纪承毓这才转身回了正殿。
留下少年一个人迎风落泪。
不过纪承毓只是不让他搬花,打扫打扫还是可以的,少年打起精神取来扫帚,将侧殿里里外外认真清理了一遍,包括那面有东西的墙也被他拿着小刀刮掉了外层的墙皮,确保再看不出一点问题。
终于一切事毕,少年累得靠墙瘫坐着,努力不去看那些被削得残缺的花草——怕心梗。
闲下来,他也有了心思去想些别的,比如为何纪承毓不让他动花盆。
说来当初他把花摆成这样还是受人指点。那日他无所事事走到了某处宫殿,也没心思去看是哪儿,总归这宫里绝大多数地方都是空着的,再加上纪承毓的上下打点,他进出没什么顾虑。但他记得那儿挺偏,还有座亭子,当时寻思着去借个阴凉,谁曾想拐个弯竟碰见个躲在角落的年轻太监。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此地安静至极,谁也没想过还会有别人在。
定了定心神,少年注意到那太监手里拿着本怪书,开始的惊吓瞬间消散,反生了好奇心凑过去看,见上面画的写的都是些稀奇东西,他看了几眼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太监似乎也很慌乱,急急忙忙把书往身后藏。
少年看出点门道,压低声音问:“你这书,来路不对吧?”
“当、当然不是……”太监似乎还想遮掩,结果被少年炽热的目光盯得发毛,一时间连话也说不明白。
少年的想法其实很简单,这宫里日夜实在是无趣,谁还没有个打发时间的路数。至于书来得不正,说得像他当初混进宫来走的是什么正经道一样,因而只是单纯感兴趣。
他自来熟地揽住太监的肩膀,挤眉弄眼道:“诶,不如这样,你给我讲讲这页说的是什么,我就成了你的共犯,自然也不会跟旁人讲喽。”
太监有点犹豫,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行、行吧……”
之后两个人就在这找了块地方坐下,嘀嘀咕咕说道着,少年这才知道这书里面讲的净是些杂谈奇事,这页则画的是个阵法,说是能转福运聚财气,小太监研究这个也只是抱着求个吉利得心思。
少年眼珠转了转,像小太监那样拿石子碎沙“布阵”实在是太没诚心,可他也实在没什么好东西,正苦恼时,忽听见小太监嘟哝“但凡有些花草说不定效果也能好一些”之类的话,灵光一闪想起了充当了花房的侧殿。
这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少年人想一出是一出,说干就干,匆匆道了谢,还塞给太监几钱碎银,就跑回来忙活,才有了现在的布局。
当真是怪得很……少年托腮想着纪承毓的异常,无果,反而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
大概是近期最后一更(托腮)
总复习真的好忙好忙,本打算是直接等到考完再说,又觉得这章写一半放着也不是个事,就改成了每天磨磨唧唧敲几个字,终于今天攒齐啦~
再看见我就是八十天之后喽!希望到时候还会有宝子记得我(目移)
祝我八十天之后的高考顺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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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明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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