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将至，乳雪似融，既不及早春的初阳，又不似热烈的骄阳，比上南朝，比下北照，情浓于绒清之间，谁识故人？
大清亡的那一年，江南庑家那条小巷正是栀子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前方不知道是什么路，但凭直觉应该是好的。
柳玺第一次跨进“庑食茶客”便被茶酿香气勾了魂。
“掌柜，来一份！”
糯米与茶香裹着蝉鸣扑面而来，江南庑踮脚擦拭着檀木烛台上的招牌，忽听铜铃轻响，抬头撞进一双浸着笑意的眼睛，
“晓得了……在蒸呢！”
江南庑说着将手在身上抹了两把，继续将红茶碾成细粉，好下次使用，柳玺彩看着他起身去煮红茶糖浆，又轻声出口，
“你做点心时，像在写诗。”
他用手蘸了点熬煮中的糖稀，抹在江南庑唇边，
“甜吗？”
身旁的少年慌乱后退，后腰撞上案板，瓷碗里的桂花纷纷扬扬落在两人肩头。
江南庑抬头，正盯着他藏在袖中的半卷书。柳玺彩不仅买走了茶酿，还留了半块洋巧克力在柜台上，
“下回教我做点心，作为报酬，教你读雪莱的十四行诗。”
门扉的木台阶似乎被踏得光滑，每天的茶酿必定会有一个人来买，柜台上的洋巧克力江南庑实在不喜欢那个味道，所以都积在从前放钱的抽屉里，久而久之，巧克力的数量远远超过了一枚枚硬币。
现在是民国六年，“庑食茶客”内半开着门，乌泱泱一群打着伞的公子小姐打着哈欠，抱怨着今天怎么开门那么迟，江南庑手中捧着一壶茶和几个玻璃杯，小跑着走到一群人中间，声音不大，但是清脆好听
“姐姐们，太阳那么大，如果晒花了你们的妆，我看了才心疼呀！”
几个小姐听了，纷纷用香扇遮住了自己的嘴，笑着去捏江南庑的脸，一口流利的乡语脱口而出，
“你小嘴甜得呀，弟弟，我们下次还来这里买茶酿好吧？”
江南庑乖巧的陪笑，最后说好茶酿做好就给人家送去，小姐们临走时还在揉着江南庑的头给他多加小费。
檀木的前台，在圆形鱼缸下，一颗毛茸茸脑袋左右摇晃着，手指在硬币与帐单之间反复跳转，时不时偷偷摸摸拿走几枚硬币或纸钱移到自己的小抽屉中。江南庑数着自己的一摞硬币，把约莫六厘米厚的一摞放在掌心，他笑眯了眼，冲着门外透进来的阳光又去默默算一遍，从上看到下，江南庑觉得是自己太过爱钱，竟给它们算出一个身子来。而那堆硬币是身子的头，他的手往右一点，身子动一下，手往左一点，身子还动一下。江南庑笑着喃喃到
“好幸福哦……”
就这么傻愣了几秒钟，他突然觉然不对劲，将手向前抬了一下——眼前赫然是笑着的柳玺彩！
柳玺彩那笑容，似夜深处伺机而动的狐，嘴角咧开的幅度不大，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算计，仿佛下一秒就要抛出个让人难以招架的坏点子了。
硬币“哗啦啦”落地，在地面上转了几个圈。江南庑脸上先是闪过一丝错愕，而后眼神变得呆滞，像是想说点什么。好一会儿，他才如梦初醒般晃晃脑袋想蹲下捡硬币，结果脑袋“咚”地嗑在桌角，嘴在几秒内很成功的变成不同形状……江南庑嘴唇开合几次才憋出句
“柳玺彩…你有病吗？”
柳玺彩忙去将人扶起，笑着去帮江南庑捡落在地上的硬币，江南庑抱胸坐在高脚凳上，头歪向一旁，一脸愁怨地看着柳玺彩。柳玺彩耸耸肩，有意不去看江南庑。
“妈！我去看茶，你招呼这个姓柳的！”
江南庑说着要进后房，结果被他妈一掌拍在脑门上，也不疼，不过江南庑冷不防的挨了一下，顿时感觉鼻子酸酸的，江南庑母亲道
“修天嘞，你怎么叫人家的啦？叫柳公子。”
江南庑捂着额头，双重暴击，也许自己该和柳玺彩打一架的……
他后退几步，鼻间顿时染上红，双眼在他妈和柳玺彩之间左右眺望，最后抿着唇跑到自己屋卧。
柳玺彩：……
江南庑母亲：……？
茶酿用的茶在锅内沸腾，干果另在铺满光的窗角没有收，白糖起了几个大包，但没一会儿就破灭。江南庑母亲怔了好久，才连声叫“噢”，手握成拳在桌上砸了两下，
“这崽子学还没入，哎呀，看我忘了他这几天烦着呢，玺彩啊，谢姨让你陪他疯会儿行不？”
在一旁一直没出声的人，机器般的转过头。他不是没见过江南庑哭闹，那是什么概念呢，柳玺彩上一次把江南庑惹毛恰好是《新青年》出版，他买了一本后不吃不喝把杂志看了几十遍，连当天在柜台上说梦话说的还是“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自那之后，和江南庑关系好的都有意不和他发生斗争。当柳玺彩站在江南庑门前，他连被赶出来用什么方式求情都想好了，管用。
“南庑哥，给你说事，门开开呗。”
闷闷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柳玺彩，用不着你，你走吧，回你的的柳家。”
屋内的江南庑边抽泣，边往嘴里一勺一勺送着柳玺彩那份茶酿，桌前还放着一篇文章，准备再润色一番。但此刻的柳玺彩还不知道自己的钱已经在江南庑嘴中，还以为他的南庑哥又在一墙之隔的屋内玩命，连帮好说歹说
“南庑哥，我父亲说你发北大的文章收到了，要去教育部取通知，我再陪你去把茶酿送了，顺道取通知？”
不知道哪句话打动了江南庑，约莫两分钟，江南庑就规规矩矩地走出门来，嘴角还粘着些许糯米，柳玺彩无意低头瞥见，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指把那粒糯米捻去，江南庑抬起头，直直盯着柳玺彩，他身旁的人立刻将头转向一旁，耳尖却染上微红。江南庑道
“怎么了？”
柳玺柳轻咳一声，微微弯腰，好似要贴在江南庑耳边，
“南庑哥，你别生气。”
——戏凤亭园·骄妩楼
雏菊绽放在两岸的过道，空气中伴着淡雅的栀子花香，几声细微的笑声连带着风飏入江南庑耳中，他手中提着几个竹织篮，随便在外套了一件青绿的长衫，按照地址送去茶酿。
“章小姐，梁小姐，茶酿给您送来了，趁还温着，赶快吃呀。”
章小姐，梁小姐早候在廊下，见江南庑与柳玺彩并肩而来，梁小姐眼尖，先指着江南庑衣襟沾的糯米笑
“哟，弟弟这是偷吃茶酿啦？”
江南庑耳尖发烫，把竹篮往石桌上一放，急急辩解
“路上颠的！”
虽然江南庑在平时嘴甜，却也在柳玺彩面前装不起了，他自己也想过，可能……是柳玺彩比他更会应对？
想着，章小姐已掀开篮盖，茶酿的清香飘出，她拈起一团咬下，红茶混糯米的甜在舌尖化开，笑赞道
“这滋味，可比上周更巧了！”
说罢瞥向柳玺彩，打趣道
“柳公子陪着来送茶酿，莫不是怕我们欺负小弟弟？”
柳玺彩倚着石栏笑，指尖轻点江南庑竹篮
“怕他路上偷吃，我盯着才放心。”
江南庑狠狠瞪他
花香漫上来，混着二楼漏下的紫藤花影，柳玺彩晃着手上诗集，促狭开口
“庑哥送完茶酿，听我讲讲雪莱诗的‘爱’与‘自由’？”
江南庑正要反驳，梁小姐已笑着起哄，把两人往亭子里推，风卷着笑声，缠在戏凤亭园的光影里晃啊晃 。
进了戏凤亭园骄妩楼，章小姐熟门熟路寻来青瓷盏，梁小姐挨个往盏里舀茶酿，琥珀色糖汁顺着糯米团子往下淌，看得江南庑心肝儿直颤——这放店里要卖钱的！柳玺彩偏在这时补刀
“庑哥心疼啦？要不…给你讲诗的报酬抵？”
江南庑又瞪他，却被章小姐塞了盏茶酿在手里
“弟弟快尝，这是新调的汁子吧？真香。”
他没辙，咬了口，甜香混着桂花香在舌尖炸开。梁小姐捂嘴笑，章小姐已把话头接上
“前些日子柳公子讲雪莱，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可不就像这茶酿，寒冬里熬着，到春天才开得最甜！”
柳玺彩望着江南庑，眼尾弯出钩子似的
“庑哥要是想学，往后天天教你…不过……”
他指尖又往江南庑沾着糖屑的嘴角抹
“得拿茶酿当学费。”
这话惹得章小姐，梁小姐笑出了声，江南庑臊得想躲，窗外的栀子花瓣却恰好飘进来，落在他发梢，柳玺彩眼疾手快替他摘了，指尖擦过他耳垂，烫得江南庑整个人都僵住，耳尖红得要滴血。
正乱着，楼下忽传来小厮通报，说教育部的人到了江南庑家，催着他去取文章录用的通知。柳玺彩轻叹，冲江南庑晃了晃手里的油纸伞
“南庑哥，走吧？。”
江南庑还没从那抹耳垂的触感里回神，就被半推半搡拽出骄妩楼，章小姐，梁小姐倚在廊下笑看两人背影，梁小姐戳戳章小姐胳膊
“你瞧，这对儿可比诗有趣多啦！”
风卷着茶香、笑声，把栀子花瓣吹得满园子飘，像要把少年们藏在春日里的悸动，都抖落出来。
——覃海道
油纸伞撑开的刹那，江南庑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却被柳玺彩温热的掌心扣住手腕，半推半就带进伞下。似乎没从刚才柳玺彩和小姐们一唱一和的对话回过神来，江南庑只是静静的走着，他垂眸盯着两人交叠的影子，耳尖烧得发烫，连柳玺彩那句
“小心晒化了你的茶酿钱”
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青石板路上，他刻意与对方错开半步，鞋底却总不自主地往伞骨倾斜的方向挪，直到柳玺彩将伞几乎全覆在他头顶，自己半边肩膀很快洇出深色水痕。
“别动。”
柳玺彩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某种蛊惑的意味。江南庑僵在原地，感觉发间落下极轻的触碰，温热的指尖擦过头皮时，他几乎要跳起来，后知后觉才发现对方是在替他摘花瓣。巷口穿堂风卷起衣摆，他慌忙后退半步，撞在斑驳的砖墙上，手里提着的竹篮晃得叮当响。
教育部门前的石阶泛着冷光，江南庑的布鞋在第三级台阶迟疑了许久。柳玺彩转身时，他正盯着自己沾了茶渍的袖口发呆——方才慌乱间打翻了半盏凉茶，此刻布料贴在皮肤上，凉得他发颤。
“手给我。”
柳玺彩不由分说地将他冰凉的手指拢进掌心，指腹摩挲着他虎口处常年揉面团留下的薄茧，
“南庑哥的手，该握笔杆子，不该总碰灶台。”
这句话让江南庑猛地抬头，正对上那双盛着笑意的眼睛，心跳如擂鼓。
接过牛皮纸信封时，江南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北京大学”四个字在阳光下泛着金边，墨迹却晕染开来，模糊成一片。他慌忙眨眼，水珠却不听话地砸在信纸上，洇出小小的灰痕。柳玺彩的叹息落在头顶，温热的手掌覆住他颤抖的手背
“哭什么，这不是好事？”
“我……我没哭！”
江南庑梗着脖子辩解，却被对方抽走信封，展开信纸仔细抚平褶皱，动作轻柔得像是在修补一件稀世珍宝。
回程路上，柳玺彩故意放慢脚步，任由江南庑反复摩挲录取通知的边缘。他看着少年时而低头傻笑，时而突然驻足，把通知举到梧桐叶间，让阳光透过文字在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南庑哥，茶酿没你甜。”
要不要把这个单独开一把本？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吧……反正最近累累的 文笔依旧如此 只不过是我挤出时间来练的 等我写完这个要休息好长一段时间[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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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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