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细雨裹着柳絮扑在青瓦上,我握着褪色的胭脂盒站在灵堂前,香烛青烟缭绕间,牌位上"沈砚白"三个字刺得我眼眶生疼。指节因用力过度泛起青白,掌心被胭脂盒的棱角硌出红痕,我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牌位喃喃自语"你说要看着我成角儿的......"
七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天,戏班的篷车陷在泥泞里。我蹲在路边帮师傅收拾散落的戏服,忽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抬头时,浑身湿透的沈砚白正站在眼前,少年怀里死死护着个油纸包,掀开时露出半盒胭脂:"掌柜的说这是京城时新的颜色,叫'醉流霞'。"
少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睛亮得惊人"我叫沈砚白,砚台的砚,白色的白,和你名字只差一个字!"
那时我不过十五岁,跟着戏班跑码头已有三年。常年化着厚重油彩的脸上,过早地生出几分不属于少年的沉静。
沈砚白出现后,我总在散场后看见他蹲在后台角落,用炭笔在地上临摹戏服上的纹样。有回我卸了妆,发现他正对着戏服上的金线发怔"要是能穿这样的衣裳走在大街上,该多威风。"少年的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憧憬,我望着他被柴火熏黑的指尖,鬼使神差地说"等我成了角儿,定做件最好的给你。"
后来戏班要去省城,沈砚白揣着攒了半年的工钱追了十里路。省城的日子并不好过,我登台唱旦角,他扮作丫鬟在后台帮忙。深夜卸妆时,他总举着油灯,看我往脸上敷粉。烛光摇曳间,他专注的眼神让我耳尖发烫。有次他突然伸手,指尖轻轻擦过我的眼角"你比戏本子里的杨贵妃还好看。"
夏夜的月光总是格外清亮。戏班落脚的破庙里,梆子敲过三更,沈砚白蹑手蹑脚溜到我铺位前,用树枝轻轻捅了捅我的肩头。“别睡了!”他压低声音,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带你去看个好东西。”我揉着惺忪睡眼翻过残破的后墙,才发现他早就备好了两个粗布行囊——里头装着半块冷馒头和偷藏的一壶井水。
我们踩着青石板路往城郊狂奔,露水打湿了裤脚也浑然不觉。跑到最高的土坡时,沈砚白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你听!”蛙鸣与蝉声交织中,隐隐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他变魔术似的从怀里掏出半块桂花糕,糕屑掉在衣襟上,他却只是笑着拍了拍:“白天帮厨娘劈了两担柴,她偷偷塞给我的。”
我们躺在草地上看银河,夜风裹着稻花香掠过发梢。沈砚白忽然坐起身,捡起根枯枝在地上画圈“等你成了名角儿,我要在这儿搭座戏楼。”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枯枝重重戳进泥土,“楼前要挂二十四盏琉璃灯,把你照得比月亮还亮堂!”
“痴人说梦。”我别过头,却听见他窸窸窣窣的动静。再转头时,他不知从哪儿摘了朵野菊,轻轻别在我耳后。月光落在他睫毛上,连带着声音都变得柔软“谁说的?你穿上金线绣的戏服,就是戏文里走出来的人。到时候我就站在台下头排,举着灯笼给你叫好。”
蝉鸣声里,我的心跳声比铜锣还响。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他突然慌张起身,裤腿沾着草屑“糟了!卯时前得赶回去!”跑下坡时他突然伸手,我鬼使神差地将手放进他掌心,温热的触感混着青草香,一路烧到耳根。
省城的茶楼里,我正在后台上妆,沈砚白举着油灯在一旁伺候。忽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隐约听见"抵制洋货""还我青岛"的口号声。我撩开帘子望去,只见街道上涌动着黑压压的人群,学生们举着标语,潮水般向前推进。
"又闹起来了。"沈砚白低声说。这些日子,这样的场景越来越常见。自从消息传来,大家都像被点燃的爆竹,随时可能炸开。
那天散戏后,我们照例去街边的馄饨摊吃宵夜。摊主老王一边煮馄饨,一边叹气:"听说学生们要罢课,商人要罢市,这世道,怕是要变天了。"沈砚白低头搅着碗里的馄饨,突然说:"要是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就好了。"
我看着他,想起这些日子他时常对着戏服上的龙凤图案发呆。以前他总说想穿漂亮戏服,现在却开始关注起报纸上的时事新闻。那些铅字仿佛有魔力,让他的眼神越来越亮,也越来越沉。
后来,我们发现戏班的道具箱里时常出现一些奇怪的东西——油印的传单,卷起来的标语,甚至还有不知从哪弄来的徽章。班主发现后大发雷霆,但沈砚白却悄悄把我拉到一边:"这些都是给学生们的,他们需要这些。"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传单塞进戏服夹层,突然意识到,那个曾经只痴迷戏服的少年,已经变了。他开始在散戏后消失,回来时带着油墨味;他会在深夜里借着月光抄写传单,手指被墨水染得乌黑。
"你这样太危险了。"有次我忍不住说。他却笑着摇头:"你看台上的英雄,哪个不是在危险中成就大义?"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等这场风波过去,我要写一出新戏,就叫《觉醒》。"
那段日子,戏班照常演出,但台下的观众却变了。以前总有人喝倒彩,现在却常常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我知道,这掌声不仅是给台上的戏,更是给台下每一个为改变而努力的人。
沈砚白依然会在我上妆时举着油灯,但他的心思显然已经不在戏台上。他开始收集各种报纸,把重要的消息记在小本子上;他会和来看戏的学生悄悄交谈,眼神里充满向往。
有天深夜,他兴奋地摇晃着我:"你听说了吗?工人也要罢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这就是我想写的戏,这才是真正的英雄传奇。"
我看着他,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比唱戏更重要。虽然我们依然在台上演绎着别人的故事,但台下的这场大戏,才是真正值得被铭记的传奇。而我和沈砚白,虽然只是旁观者,却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见证着这个时代的巨变。
深秋雨夜,戏班下榻的老宅漏着雨,后台油灯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光晕。沈砚白蹲在我脚边,指尖捏着浸了卸妆油的棉片,正小心翼翼地擦拭我眼尾晕开的胭脂。他垂落的发丝扫过我的手背,温热的呼吸拂过皮肤,我攥着戏服的手指骤然收紧,戏服上的金线在掌心勒出细密的疼。
"总这样熬夜卸妆,眼睛该疼了。"他忽然开口,声音比雨声还轻。我低头时,正撞见他仰起的脸,睫毛上沾着不知是雨水还是烛泪,在昏黄的光里扑闪如蝶。指尖相触的瞬间,整间屋子的空气都滚烫起来,直到窗外惊雷炸响,才惊觉我们已靠得这般近。
木门吱呀轻响的刹那,沈砚白猛地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木箱。大师兄抱着新裁的戏服立在门口,腰间的铜铃还在晃荡。他目光扫过我慌乱整理的鬓发,又落在沈砚白踢到角落的胭脂盒上,那盒盖上"醉流霞"三个字在烛光里泛着暧昧的红。
"班主要的水袖。"他将布料搁在案上,戏服上的银线勾住了我的手腕。我仓促起身,却见沈砚白伸手来扶,两人的指尖在半空中相触。大师兄喉结动了动,弯腰捡起胭脂盒时,我看见他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这颜色倒是衬你,明日登台用这个?"
雨声愈发急促,敲打在青瓦上像催命的鼓点。我攥着帕子的手沁出冷汗,等着他说出严厉的话——戏班规矩森严,断不许弟子有私情。可他只是将胭脂盒轻轻推到我面前,转身时衣角扫过油灯,火苗猛地窜高,映得他后背的剪影格外宽大:"卯时三刻开嗓,别误了时辰。"
木门重新合上的瞬间,我听见廊下传来压低的轻笑。后来许多个夜晚,当沈砚白偷偷塞给我糖炒栗子,当我们躲在道具堆里分食半块桂花糕,总能瞥见大师兄在不远处擦拭长剑,刀刃映出他含笑的眼。他会在管事查夜时故意弄出声响提醒我们,也会在沈砚白为我簪花时,默默把风守住后院的月亮。
某天深夜卸妆时,我突然收到家书。拆开油纸包着的信封,泛黄的信纸上,母亲咳血卧病的字迹在油灯下洇成模糊的墨团。"儿啊,为娘怕是等不到你唱新戏了......"短短一行字,被反复描画的墨迹晕染得发皱,像是母亲颤抖着手写了又写。
我攥着信纸冲进师傅房门,膝盖重重磕在青砖地上:"求您准我三日假!"班主却将水烟袋重重砸在桌上:"戏班子后天就要转场,你这时候走,坏了规矩谁担责?"沈砚白不知何时蹲在墙角,直到所有人都散去,他才摸黑钻进柴房。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他通红的眼眶:"明早城门开时,码头有艘去青州的货船。"
第二天清晨,他把半吊铜钱塞进我掌心,指节还沾着码头扛包的泥:"我跟班主说你染上风寒,得静养几日。这钱够雇辆驴车,快走吧。"我攥着带着他体温的铜钱转身就跑,却在巷口撞见堵截的管事。他们扯住我的戏服,粗粝的麻绳勒进皮肉:"想走?先赔这月的违约金!"
等我挣脱纠缠赶到老家,只看见老宅门上的白幡。邻居颤巍巍递来个布包,里面是件补了又补的蓝布衫,母亲用红线在衣角绣了朵残缺的牡丹"她临终前攥着你的戏服补丁,念叨着想听你再唱一句《游园》。"
返程路上,我抱着那半吊铜钱在泥泞里摔了又摔,直到铜钱上的血痕和泪痕混作一团。后来每次登台,我都能在台下万千面孔里,恍惚看见母亲坐在吱呀作响的竹椅上,笑着往我手里塞温热的麦芽糖。
变故发生在那年中秋。省城最大的戏院邀我唱堂会,沈砚白兴奋地把胭脂盒塞给我"用这个画,保准艳惊四座。"可刚进后台,就被人泼了满脸冷水"下九流也敢肖想攀高枝?"
污言秽语中,我看见沈砚白像头护崽的小兽般冲了上来,与几个富家少爷扭打在一起。我想去拉架,却被管事的拽着胳膊拖出后门。等我挣脱回来,只看见他倒在血泊里,手里还攥着半块胭脂。
我疯了似的抱着他往医馆跑,绣着金线的戏服沾满鲜血。他的气息越来越弱,却仍费力地扯出笑容"别哭......你一哭,妆就花了......"最后那抹胭脂红,永远凝固在了他苍白的唇上。
此后的日子,我像具行尸走肉。我果真成了名角儿,可每次登台前望着妆奁里的胭脂,眼前浮现的都是沈砚白举着油灯的模样。那些追捧我的达官贵人,总爱用轻佻的语气调笑"林老板这双眼睛,比女人还勾人。"我只是垂眸轻笑,任由对方往我手里塞银票,心底却泛起阵阵恶心。
十七年后的深秋,我倒在了戏台子上。那日我唱的是《牡丹亭》,水袖翻飞间,藏在袖中的胭脂盒悄然坠落。谢幕时,台下掌声雷动,无人发现我嘴角的血迹。当夜,人们在我的梳妆台前,发现了两个胭脂盒——一个崭新锃亮,盒底刻着"赠林老板";另一个早已褪色,盒盖上依稀可见"醉流霞"三个字。
据说,有人曾在深夜的戏园子里,看见两个身着戏服的身影相对而立。一个青衣少年举着油灯,暖黄的光晕中,穿红妆的戏子眉眼温柔,二人的影子在月光下交织,恍若七年前那个共绘戏服的夜晚,那漆黑的夜里还隐隐飘出一句“你不成角,我也爱你。”
加了一点 第一人称[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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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胭脂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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