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蓝色的玻璃幕墙，倒映出两道旅人的身影。
“珞姐，你还好吗？”
助理小周接过她的行李箱，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发红的眼眶。
樊珞仰起头，看见又一架飞机划过灰色的天空，摇头，“没事，走吧。”
上车后，樊珞主动拿出手机，罕见地，她想给明钰打电话。
她提前抽出几张纸巾。
却缓慢地揉成一团，攥在手心。
没过一会，她又抽出纸巾，再攥成一团。
重复几遍后，那团纸巾已经变成硕大的一颗球，一只手都握不住。
小周偏头看她一眼，有些疑惑，“珞姐，你在做什么。”
“......”
“没什么。”
樊珞垂下眼，慢慢将一层层揉皱的纸巾掀下来，一张一张撑开，而后层成厚厚一叠。
这么多张，应该够了吧？
她终于点下那个拨号键。
指甲陷进纸巾里，穿透好几层。直到电话快自动挂断，听筒里才传来接通的提示音。
先是混乱的讨论声，之后才听见明钰讲话。
似乎是刚经历了一场追逐戏，她说话时还在微微喘息，嗓音却依旧清脆，“珞珞！小周接到你了吗？”
“接到了。”她看了眼被衣服盖住的左手，扬起音调，假装轻松，“明钰，我问你一个问题。”
樊珞不忍心在这个时候影响明钰的心情。
但，有一些答案，她真的等不到见面了。
“你说。”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和他一直都有联系。”
这不是询问，这是求证的语气。
明钰瞬间就明白，她和徐周鹤见面了。像是一盆冰水忽然从头顶倒下，明钰冻到连呼吸都凝滞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明钰才怔怔出声。
“你怎么了？”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跟我说一下。”
她突然很后悔让樊珞来英国。
“对不起。”
樊珞垂下睫，眼神落在脏污的地垫上。
她觉得自己很过分。明明清楚两人只可能因为自己而产生联系，却又问出模凌两可的问题让明钰为难。
“啊……你道歉什么呀？”
嘈杂的声音忽然开始减弱，没过一会，就变成纯粹的寂静了。
明钰把自己藏进一个偏僻的房间里，那儿没有人，方便说话。
她把背重重抵到门上，门扇和门槛碰撞，发出响亮的砰声。
明钰下意识撕咬着唇侧，忽然又想起自己还带着剧妆，猛地松开。
“珞珞，是我该跟你道歉。”
樊珞的瞳孔微缩，她下意识攥紧手机。
明钰的语调沉得不对劲，并不像平时的她，更像戏里的某个角色。
就像以前那样，明钰偶尔会出现无法脱离人物的情况。这个时候，必须要有人接住她的情绪。
“你为什么要和我道歉呀？”她努力转换语气，温柔出声。
明钰忽然哧笑一声。
“你是不是又觉得我没出戏。”
“然而并没有。”
“是不是很惊讶，没见过这样的我吧。”
明钰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她是天生的演员，她本身的性格和外向毫无关系，只是为了樊珞开心才扮成活泼开朗的样子。
现在的她才是不带任何表演的她。
樊珞一定很惊讶吧。
明钰听着樊珞深深浅浅的呼吸声，无声自嘲。
雨忽然下的很大，咚咚咚地打在车顶，雨刮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没有，什么样的都是你。”她的声音湿漉漉的，“你不也这样看我的，对吗？”
“我只是想知道，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发生过什么。”
“我害怕就连今天的偶遇都是策划好的。”
那她所有试图缓和关系的行为都像是预演好的剧目。
有什么意义？
明钰轻呼一口气。
“珞珞，今天只是巧合，如果你做了什么，那就相信并坚定你的选择。”
“那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丝丝缕缕的水汽，隔了几个小时的距离，却将两人完全笼罩住，连接到一起。
明钰一直把秘密藏在心底，樊珞却给她递了话筒，跟她说，你现在有机会了。
她很想把话筒音量调到最大，但她只能往最小声处拧，她怕吓到樊珞。
“珞珞，你想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想跟我道歉？”樊珞的声音很飘，飘到快要听不清。
“短的还是长的？”
樊珞迟疑，“短的。”
“我十年来每个月都会把你的近况告诉他。”明钰重重咬住舌尖。
“长的呢？”
樊珞还是忍不住好奇，她给手机开了免提，右手紧紧抓在左手腕处。
她有些不安。
这是一个长达十年的故事，却又短到几句话可以说清。
依旧是一个雨天，明钰还在中介争吵今天的工钱时，一通电话将她从繁华热闹的影视城带到了阴森森的精神病院。
护士说，她是樊珞通讯录里唯一一个能立马联系上的人。
她冷静地穿过名为尖叫与哭泣的长廊，她见过笼子和铁窗，她不害怕。
樊珞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眼神空洞。
看见有人进来，樊珞的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暗下去。
明钰知道，她并不是樊珞期待的人。
对于樊珞来说，明钰只是善良驱使她随手帮助的一个人。
但对明钰来说，樊珞是救她的人，她也想要救樊珞。
在见樊珞之前，医生跟明钰说了很多，明钰都听不懂，一个刚从大山里出来的女孩，只在镇上读过初中，哪里听说过心理疾病这种词。
她只知道，医生说樊珞不想活下去了。
明钰忽然想起村里那些死去的女人。
她觉得，樊珞不能就这样离开，樊珞那么善良，那么聪明，那么漂亮，就这样离开太可惜了。
“医生，我要怎么做？”
医生很耐心，给了很多建议，但明钰很迷茫，她才刚认识樊珞两个月，刚走出山村十二天。
她还没学会怎么在城市里生活，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更好地陪伴樊珞。
徐周鹤是在这个时候回国的。
明钰不迟钝，相反，她很敏锐。她看见徐周鹤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个男人，很爱樊珞。
他看樊珞的眼神，和那个人心疼她的眼神一模一样。
她见过哥哥和妹妹在一起的事情，但她知道，这对樊珞来说是不可以的，因为樊珞并不爱他。
可明钰没有办法，那时的樊珞，除了她，就只有他了。
这是明钰瞒着樊珞的第一件事。
明钰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一时的默许，竟然成了几年后徐周鹤伤害樊珞的帮凶。
她不后悔，可她很愧疚。
徐周鹤还有学业和工作要完成，他得回英国，能陪伴樊珞的只有迷茫的明钰。
徐周鹤说，那就带樊珞去影视城吧，去明钰相对熟悉的地方，去樊珞陌生的地方。
他买了套房子，给明钰打了不知道多少个零的钱，还请了一个特别厉害的心理医生，一起跟她们住。
他完全信任明钰，跟她说你好好陪着樊珞就可以。
明钰带着樊珞去申请休学，后来她们在影视城里待了一年半的时间。
她去各个剧组跑龙套，樊珞有心情的时候，程医生就带着樊珞去看明钰拍戏。
程医生和樊珞不会去打扰明钰，但明钰知道她们在。
那段时间里，整个影视城的人都知道有两个特别神秘的女子，她们的脸被口罩挡得严严实实，各个剧组畅行无阻，却又只是隔着远处看看。
徐周鹤也会偶尔出现，他给樊珞带不同的漂亮礼物，匆匆而来，匆匆离开。
程医生只陪了她们半年，后来都是在网上通过视频对话的。
她给樊珞看，也给明钰看，给两个人都加油。
没有人能完全帮得了樊珞，只能尽力陪着她，鼓励她的每一次进步，包容她的每一次退缩。
明钰也不知道樊珞是哪一天想通的，只知道她突然有一天开始，会跟主动别的小演员聊天，会指着树上新发的芽说好有生命力，会买漂亮的花束等着明钰回家。
会说，“不用担心我啦，我可以的。”
她没有再试图拿起尖锐的物品，她把情绪放在手腕的手链上。
樊珞学习做菜，用层层保温给明钰带去剧组，太晚了还会再做一份送去现场，让她即便等待一整天也有热饭吃。
墙上逐渐贴满了照片，它们层层叠叠地记录了樊珞从满眼麻木逐渐变回鲜活的样子，明钰觉得那是她的功勋墙。
那座房子的书房里还有堆成小山的作文纸，记录了樊珞教她的每一个文字。明钰没有再上学，樊珞却陪她重新开始学习。
樊珞会夸她很聪明，会跟她说错了没关系，听不懂她就再讲一遍。
那一年半的时间里，就和梦一样。
她带着樊珞来，然后带着樊珞一起走。
离开的时候，明钰自己在房子里认真数了数，刚好一千两百张照片。
她站在书房门外，四舍五入了一下，刚好一百二十本书，刚好一米二高的作文本。
她觉得她们和十二很有缘，见面那日是也是农历十二月十二日。
在最盛夏的时候，明钰和樊珞说，我们回去上学吧
明钰没上过高中，大学更是她的无法触及的梦，她说，希望樊珞能帮她完成梦想。
生活就这样慢慢回到它应有的轨道。
明钰真的很幸福，她真的觉得一直这样下去就好。
可后来，她恨他。
樊珞才停药一年，他不该想要樊珞那颗心，她才陪樊珞一起拼回去。
即便樊珞自己消化了这个痛苦，她没有重新患病，也没有重新吃药，她还是恨他。
她也恨自己不争气。
“对不起，珞珞，我瞒着你和他联系。”
“因为除了他，没有人可以陪我聊起你了。”
心不是无底洞，如果它装满了垃圾，就需要及时清理。而清理垃圾的那个人，也需要靠回收垃圾过日子。
在暗处里，他们以此同生。
这是明钰瞒着樊珞的第二件事。
把所有能说的话都说完，明钰低下头，让牙齿重重咬在左手腕处，汹涌的泪水沿着下巴流下，稀释了血液，却又给伤口带来新的隐痛。
对不起，珞珞，第三件事我要永远瞒着你了。
手腕上的金丝手镯不知什么时候被樊珞抓到变形，压成一个椭圆的形状。
樊珞被自己的力气吓了一跳。
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她以为自己做的很好了。
她给明钰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回应和关心，可从明钰爆发的痛苦来看，她做的远远不够。
她的关心是空虚的，是空中楼阁，并不能把明钰托起来。
抑郁症患者需要陪伴，可陪伴抑郁症患者的人，也需要陪伴。
樊珞不知道自己要说多说句对不起，才能弥补这么多年对明钰缺失的爱。
她沉浸在自己的理性世界太久了，麻木到连明钰因她而痛苦都感知不到。
自己好似开心了，身边的人却受尽折磨。这样的她，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对不起。”樊珞不停地和她道歉。
但明钰并不想要樊珞的道歉，就算樊珞一直保持这样她也不在乎。
当一个人一直处在痛苦之中，她不会觉得自己很痛苦，但只要出现一个人心疼她，那她就会觉得痛的天都快塌了。
她太苦了，只想借由这个机会抒发一下痛苦。
“不，珞珞，求你，不要跟我道歉。”
说完这句话之后，明钰的嗓音被哭泣完全吞噬，再也发不出一丝声响。
她的声音落下后，就是此起彼伏的敲门声。
外面早已敲了半小时的门，好几个声音轮流过来，他们催明钰快去拍戏。
明钰完全没有知觉，因为她的视野已经完全被眼泪占据，她的耳朵里只能听到樊珞的说话声。
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比打在心脏上的鼓还要疼。
樊珞骤然喊出她的名字。
她说，“樊明钰，没有人怪你。”
她说，“不要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你该去工作了。”
重修，这版终于舒服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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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龙套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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