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临使团的驼铃碾碎最后一片晨雾时,沐云初正对着铜镜佩戴鎏金腰牌。
镜面映出他眼底的青黑,如同洱海晨雾般化不开。腰牌上“通商大使”的字样刺得他眼眶生疼,指尖抚过边缘的云纹雕花,触感与萧霁清剑鞘如出一辙——三日前这人亲手为他系上腰牌时,指尖曾在他后颈停留片刻,像要烙印般灼热。
“沐大人,三皇子殿下在辕门外等候。”侍女的声音隔着帐帘传来,带着刻意的小心翼翼。
掌心的锦盒几乎要灼穿皮肉。沐云初望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想起兄长昨夜的话:“萧霁清若敢对你动手,便先一步送他去见阎王。”毒药在锦盒里静静躺着,用南诏最珍贵的冰绡包裹,触之即亡,无药可解。
踏出帐时,北风卷着沙砾扑面而来。萧霁清骑在乌骓马上,玄色披风猎猎作响,却在看见沐云初时,瞳孔骤缩——这人今日穿了北临的朝服,腰间却仍悬着雪鹰短刀,刀刃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他们决裂那晚的洱海月。
“沐大人今日气色不错。”萧霁清的声音裹着风沙,听不出喜怒。他抬手示意,亲卫呈上个檀木匣,“北临皇帝赐你玉门关通行符,即日起生效。”
檀木匣打开的瞬间,沉水香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沐云初望着里面的鎏金符牌,指尖触到边缘的“清”字暗纹,忽然想起这人曾说“见符如见人”。此刻符牌在手,人却在咫尺天涯,像被风雪隔成两岸的飞雁。
“谢三皇子殿下。”他的声音比北风更冷,刻意咬重“殿下”二字。接过符牌时,袖中锦盒不慎滑落,冰绡一角露出,在阳光下泛着幽蓝光芒。
萧霁清的目光顿在冰绡上,瞳孔骤然收缩。他忽然伸手扣住沐云初手腕:“这是什么?”
腕骨传来剧痛,沐云初却扯出一抹笑:“不过是南诏的特产,三皇子殿下何必在意?”他忽然甩袖,锦盒重新滑入袖中,“倒是北临的铁骑,何时开拔?”
乌骓马不安地刨着蹄子,萧霁清的指尖几乎要掐进沐云初皮肉。他想起暗桩传来的密报,说南诏王给沐云初的锦盒里装着“冰绡毒”,见血封喉,无药可解。此刻这人眼中的疏离与防备,像把刀,一下下剜着他的心。
“申时三刻。”他松开手,转身时披风扫过沐云初面门,“沐大人最好准时出现在玉门关,别让本宫……”他忽然顿住,声音低得像叹息,“别让北临久等。”
使团行至祁连山时,暮色已染透群山。
沐云初坐在驼轿里,听着窗外萧霁清与副将的交谈。这人的声音混着风沙,谈论的却是“西域铁矿储量”“南诏战马弱点”,仿佛他们之间的种种,从未发生过。指尖触到袖中的锦盒,他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萧霁清用银哨替他赶走狼崽子后,笑着说:“以后我护着你,没人能伤你分毫。”
驼轿突然颠簸,沐云初掀开帘子,看见萧霁清正在训斥亲卫,原因是对方不慎撞翻了他的药箱。鎏金药箱滚落在地,瓶瓶罐罐中,他一眼认出那个刻着“初”字的小玉瓶——里面装着他惯用的止血散,是萧霁清用北临皇室特供药材调制的。
“殿下,不过是些外伤药……”亲卫的话被打断。
“捡起来。”萧霁清的声音冷得像冰,“少一瓶,你就去祁连山喂狼。”
沐云初望着那人俯身捡药瓶的背影,玄色衣袍沾了尘土,却依旧挺直如青松。他忽然想起在北临时,这人每次见他受伤,都会红着眼眶调制止血散,嘴里骂着“笨蛋”,指尖却轻得像羽毛。此刻的训斥,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温柔,他再清楚不过。
子夜,营地燃起篝火。
沐云初望着萧霁清的帐篷,门帘缝隙中透出暖黄的光,像极了他们在北临时的寝室。他摸出怀中的碎玉,绿萼梅纹路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忽然想起这人曾用碎玉在他掌心刻字,说“这是我们的秘密”。此刻的秘密,却成了扎在心头的刺。
“沐大人。”副将忽然出现,“殿下请您去帐中议事。”
帐篷内弥漫着松香味。萧霁清立在地图前,指尖划过玉门关的标记,听见脚步声后转身,目光落在沐云初腰间的雪鹰短刀上,眼底掠过一丝痛楚。案几上摆着两杯茶,其中一杯浮着玫瑰花瓣——是他在南诏时最爱的喝法。
“坐。”萧霁清指了指矮凳,自己却依旧站着,“明日过了玉门关,便是北临地界。沐大人……可还习惯?”
习惯?沐云初在心里冷笑。他望着杯中晃动的花瓣,想起这人曾说“玫瑰象征北临的热忱”,如今却成了隔阂彼此的高墙。指尖触到杯沿,温度与萧霁清掌心的温热重合,他忽然想起昨夜在洱海,这人蹚过冷水只为送他一支玉簪。
“劳三皇子殿下挂心,”他抬眼,目光撞上萧霁清眼底的暗潮,“臣只是个质子,习惯了随波逐流。”
这句话像把刀,精准地捅进萧霁清心口。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初见时,沐云初蜷缩在马车角落,眼神里满是恐惧与戒备,那时他说“你的命攥在本宫手里”,却不想今日,这话成了最锋利的伤人利器。
“随波逐流?”他忽然轻笑,向前半步,“那本皇子要恭喜沐大人,很快就能回北临,做你的通商大使了。”
沐云初攥紧茶杯,茶水溅出,烫得掌心发疼:“回北临?三皇子殿下不是早就打算,用我做饵,钓南诏王上钩?”
帐篷内的空气瞬间凝固。萧霁清盯着这人眼中的恨意,忽然发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那个在北临雪地里给他烤酥饼的小傻子,那个在南诏梅林里与他并肩杀敌的战士,此刻眼中的光,灭得干干净净。
“你果然知道了。”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认输的颓然,“密旨的事,你兄长告诉你了。”
锦盒在袖中发烫,像块烧红的铁。沐云初想起兄长展开密旨时的冷笑,上面用朱砂写着“质子与南诏王,得一可安北临”。他忽然起身,茶盏重重磕在案几上:“萧霁清,你我之间,从始至终都是算计。”
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像冰锥刺进萧霁清心脏。这人曾无数次低唤“阿清”,声音里带着依赖与亲昵,此刻却用全名,划清了彼此的界限。他忽然伸手抓住沐云初手腕,按在自己左胸:“这里不是算计,阿初,你摸摸,它跳得有多快。”
心跳声透过衣料传来,急促而紊乱。沐云初望着萧霁清眼中的痛楚,想起这人曾在洱海对他说“你的疼,本宫替你受”,此刻自己却在伤他最深。指尖的温度渐渐灼穿理智,他猛地推开这人,雪鹰短刀出鞘半寸:“别碰我!”
刀刃的冷光映出萧霁清惨白的脸。他望着沐云初颤抖的指尖,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小阿初第一次握剑,也是这样害怕却倔强的模样。他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落了下来:“好,不碰你。”他后退半步,双手举起,“这样,你可安心?”
沐云初的手开始发抖,短刀“当啷”落地。他望着萧霁清眼中的绝望,忽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刽子手,亲手将这人的温柔与爱意,绞成碎片。祁连山的风卷着雪粒钻进帐篷,他却感觉不到冷,只有心口的痛,蔓延成河。
“萧霁清,”他轻声说,拾起短刀,“我们之间,结束了。”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得萧霁清眼前发黑。他望着沐云初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在北临时的每个十五,这人装病时眼中的狡黠,想起在南诏王帐里,这人替他描地图时的认真。原来有些结束,比死亡更令人窒息,因为它意味着,曾经的一切,都成了镜花水月。
后半夜,暴风雪突袭营地。
沐云初蜷缩在驼轿里,听着狂风呼啸,忽然想起萧霁清的帐篷就在不远处。他摸出怀中的碎玉,却在此时听见外面传来喧哗——乌骓马受惊了,萧霁清为了追回受惊的马,冲进了暴风雪。
“笨蛋……”他低骂一声,掀开帘子冲了出去。
风雪如刀割面,沐云初勉强睁开眼,看见萧霁清在雪地里踉跄前行,玄色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乌骓马被困在雪坑中,看见他时发出哀鸣。他忽然想起这人曾说“踏雪是北临最好的马”,此刻却深陷困境,如同他们被困在风雪中的情分。
“抓住缰绳!”萧霁清的声音混着风雪,却依旧清晰。沐云初伸手去够马缰,却在此时脚下一滑,整个人跌进雪坑。萧霁清想伸手拉住他,却被暴风雪掀得一个趔趄,两人一同滚进更深的雪谷。
坠落的瞬间,沐云初被紧紧护在怀里。萧霁清的后背撞上岩石,发出闷响,却在落地后立刻翻身,用身体替他挡住飞溅的雪块。沐云初闻到浓重的血腥味,看见这人唇角溢出的血珠,滴在自己衣襟上,染出一朵红梅。
“你疯了?”他惊呼,伸手按住萧霁清后背的伤口,“为什么要救我?”
萧霁清却笑了,血珠混着雪水,从嘴角滑落:“因为你是阿初,”他轻声说,指尖划过沐云初眼底的泪痣,“是本皇子拼了命也要护着的人。”
这句话如同一束光,刺破了漫天风雪。沐云初望着这人眼中的温柔,想起所有被他刻意遗忘的瞬间——北临雪地里的蜜饯,南诏梅林里的拥抱,洱海之畔的日出。原来有些感情,从未消失,只是被雾霭遮住了光芒。
“阿清……”他终于唤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哽咽。
萧霁清浑身一颤,瞳孔中燃起光亮。他想开口,却感觉喉间一甜,鲜血涌出。沐云初这才发现,他后背的冰蚕丝甲已被岩石划破,伤口深可见骨,而自己袖中的锦盒,正紧紧压在两人之间。
“别说话,”沐云初慌忙扯开自己的披风,按住伤口,“我带你出去,一定有办法……”
“来不及了,”萧霁清摇头,指尖捏住他下巴,迫使他抬头,“听着,锦盒里的冰绡毒,你不能用。”
沐云初瞳孔骤缩:“你知道?”
“从你兄长给你的那一刻,”萧霁清咳嗽着,鲜血溅在沐云初脸上,“本皇子就知道。但本宫更知道,”他忽然笑了,笑得咳出更多血,“你不会用,因为你是阿初,是本宫的阿初。”
泪水模糊视线,沐云初望着这人逐渐涣散的眼神,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这人也是这样浑身是血地护着他。他颤抖着摸出锦盒,冰绡在风雪中泛着幽蓝,却在触及萧霁清伤口时,被他一把推开。
“答应皇子,”萧霁清的声音越来越轻,“好好活着,替本宫看遍……北临的雪,南诏的花……”
“不”沐云初摇头,将这人紧紧搂进怀里,“你要亲自看,我们还要去洱海看日出,你说过的,梅林的花开了……”
萧霁清的指尖落在他唇畔,轻轻擦去泪水:“嘘……花开了,我听见了。”他忽然抬头,望着风雪中隐约可见的星光,“阿初,你看,云纹散了,雪鹰……要回家了。”
话音未落,指尖无力地滑落。沐云初望着萧霁清闭合的双眼,感受着怀中逐渐冷却的体温,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碎了。祁连山的风雪呼啸而过,却再也带不走他的清哥,那个说要护他周全的人,终究倒在了护他的路上。
冰绡从锦盒中滑落,被风雪卷走,如同他们破碎的情分。沐云初抱着萧霁清的尸体,忽然想起北临的谚语:“雾散时,人不归。”此刻的雾散了,阳光洒在雪地上,却照不亮他失去的光。
霜雪蚀骨,情字成灰。他终于明白,有些路,一旦分开,便是永别。而他的清哥,永远留在了这片风雪中,化作了他心口的一颗朱砂痣,再也无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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