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来洲跟着阿复姑娘来到院子,方由则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一人走在了后头。
庭院宽敞,地上是粗粝的白沙,两侧以大相径庭的风格种着不同的植物。左侧是常见的仙球草,几乎都是一样的大小,顶上开着鲜黄的小花,就那么直直排成一列。
右侧则各种颜色各种品类、知名的不知名的花花草草都有,歪七扭八乱成一团,有些甚至已经枯死却也没被处理,就那么散烂地蔫在那里。
庭院中央,一个少年拿着三副木制的碗筷,刚从膳房里走出。
他背对着太阳,两侧没被束在后方的乌发给脸颊垂下一片阴影,一眼望过去先看见精致的鼻尖,白得晃眼。
鼻柱两侧被光照着映出立体的弧线,再往上是空旷的眼,很淡,还没有眼角的泪痣清晰,因为睫毛下垂而显得有些忧郁。
乐来洲目光扫过,这少年本应是沉静清瘦的长相,但偏偏手臂的肌肉线条异常清晰,十指骨节分明,掌心还能看见明显的茧子。
竟是用重剑或是大锤的吗?
他若有所思,压低声音问一旁蹦蹦跳跳的少女:“怎么独独你师兄一手的茧子?”
阿复面上浮现出些尴尬的神色,不仅声音,连头也压得低低的,道:“我觉得,大概是因为只有他做饭吧。”
竟然是,厨子么?
乐来洲心情有些复杂,他觉得自己见识还是短浅了些,厨子也可以不识人间烟火的,不是么?
视线再转,触及一抹熟悉的芥黄衣角,又暗自失笑,这师徒三人,衣裳莫不是都是同一块布料裁出来的?
夕阳残照,满院的橘子色,画面显得奇怪又温馨。
温馨在阿复姑娘埋头苦干,专心致志地拆着鸡骨头,全然不顾一旁自家的师父像是丢了魂,筷子悬在半空,一口也没吞下去,对面的少年更不必说,只一味地张口吃饭,连头也不抬一下。
奇怪的是,没人看他,没人理他。
乐来洲等了足足十息,然后干脆利落地起身,自己找碗盛饭。好吧,既来之,则安之,他淡定地坐回桌边,夹起一块鸡肉,加入了那片黄昏。
自始至终,另外三人都维持着同样的动作。
傍晚。
“你今天就睡这里吧。”
方由领着乐来洲来到个空旷的房间,这里刚刚被阿白打扫过,空气中尚余一丝水气,氤氲着窗外仙球草的清淡香气,很是怡人。
见对面人没说话,方由走到门边,道:“那我走了,你明日离开,念及曾经我不杀你,但殿下的事你得烂在肚子里。你知道,我不是说玩笑话的人。”
“昨日巳时,陀罗宫内的第十五盏祭灯也灭了。”乐来洲意味深长道,“消息现在还被捂着,但有人已经等不及了,他们已经开始清洗神策府里的人了。”
“神策府里,他们,都还好吗?”
“都不好。”乐来洲挑眉,接着道:“但没有办法,即便跋宫接二连三弄出些人尽皆知的丑闻,即便监察的聆使已经完全形同虚设,即便齐青殿下各方面实在乏善可陈,圣子也没有其它的继承人了。”
中瀛是天神传达指令的地界,在中心的陀罗宫内留下神谕,另有跋、昌、姚、钺四宫分别与小神使进行对接,感悟神赐并共同治理世间诸事。圣子居于陀罗宫内为世间调和五行,斡旋阴阳,受天神祝福得十七祭灯庇护。
如今第十五盏祭灯已然黯淡,剩余寿命至多不过十年。
自十三年前宫中异事后,格局剧变。平安殿下失踪,圣后自回到风汀后便杳无音讯,圣子又卧床不起,圣灵一脉便只余信岱齐青一人。
这些年来因其母家跋宫行事愈发张扬,引发诸多不满,再者这位殿下方方面面都不尽人意,为人又倨傲阴毒得紧,各地已生出多处骚乱。长此以往,必起争端。
“这世间事非一人能改变。”
“这世间事非一人能改变,可有时候就独独少不了一人,方见枯树生华,才能死里求生。”
方由转身,她一改平日的模样,有些咄咄逼人:“你们还没斗出个你死我活,就想把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推到幕前,来挽救你们争权夺势留下来的烂摊子?至于你,乐来洲,你在谋划此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起过明姨,你竟然忍心将她的遗孤推入那样的危险中去吗?”
“我们不是只想斗败那位殿下,而是不想看到……一个完全由跋宫一宫为大的中瀛。未来的圣言不能只出自一宫的授意,因为那片土地不应被苛政,内乱,起义所淹没,生灵所在的地界不该遍地枯骨,也不能满目疮痍。你要知道,战火不会停止,只会蔓延,到那个时候,明姨真的希望殿下就这样苟且偷生下去?这是明姨的心愿,还是你的一厢情愿?我们有我们的背负,她也有她的使命。况且,到了那个时候,又真的尚有生路吗?”乐来洲毫不相让。
“青殿背后有跋宫,有姚宫,可是她呢,她左右不过一个我,可一个我,又顶什么用呢?现在我可以护住她的性命,但如果走上那条路了,她一个人要走那么远那么远,我要怎么护住她呢?”
“坐以待毙没有用,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总有一天她会被迫或是自愿走到世人面前,很多事情你瞒不了一辈子,就像你保护不了她一辈子,所以她必须强大起来。她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没办法躲过这场漩涡。”
他深深地看着方由:“我会尽我所能,让这个秘密被埋藏得更久一些,让她成长的时间长一些。但是,阿由,她要跟我走,她有很多东西要学,不应该在这里浪费时间。这里很好,很平静,但跟你一样,不适合她。”
“再等等,你让我想想。”方由语气有些茫然。
乐来洲看着对面单薄的身影,想到当年分别的时候,阿由还是他们几个里最小的那个。他叹了口气,还是松口:“我不逼你,你仔细想清楚。”
临出门时,方由似有所感,看向乐来洲:“你刚才设了隔星阵?”
乐来洲恢复了原本吊儿郎当的样子,笑道:“虽然没学会但还是变敏锐了啊,看来这些年也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迎着方由询问的目光,他意有所指:“你这里偷听的耗子可有力气,半夜了也不消停,还是要防着点的好。”
方由突然道:“你一直盯着我看什么?”
“看你没长个。”
门轰隆一声关上。
方由走到对面东边的房间,想了想还是没敲门,手上掐了个诀,感受到里面气息平稳。
“骗子。”她嘟囔了一句,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难得忧愁得失眠。
很多年前她刚到这里,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总在苦苦思索,如果说痛苦的经历理应忘却,幸福的经历值得怀念,那么,那些曾经幸福到让现在感到痛苦的过往呢,是应该忘却还是怀念?
也或者是,自欺欺人忘却,瞒天过海怀念。
乐来洲却不急着歇息,见门关上,他脸上笑意未散,不紧不慢沏了两杯茶,然后静坐不语。
不出所料,阿复从窗外翻了进来,毫不客气喝着茶,呛声道:“乐大哥你真小气,前面说了什么秘密呢,还不让我听。”
“防的就是你这只东窜西跳的老鼠。你有什么想知道直接问我就是了,做什么梁上君子?”
阿复眼睛骨碌碌转,凑上来道:“乐大哥,我问你,你跟我师父什么关系?”
“曾经的挚友吧。”乐来洲认真想了想。
“跟师父当挚友就可以不怕被揍了?”
乐来洲自如对答:“那要分人,是你的话别想了。”
“为什么?”
“她看你就像我看她一样。”
“像什么?”
“像孩子?”
“她十二岁可不能生我,你也生不了她。”
乐来洲不语,正色道:“好了,你来是想聊点什么吗?”
“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三个。”乐来洲喝了口茶,不咸不淡道。
阿复眉毛皱成一团,连带着眼皮也压成一条线,一脸纠结道:“你刚才跟师父说了什么?”
“我不想说。”
“你耍赖,刚才没说可以不用回答吧?”
乐来洲笑得像只老狐狸:“但也没说不能。好了,还剩一个问题,想好了再问。”
“啊,那这次你必须回答。”阿复头一次觉得自己遇到了对手,她脑子里一堆问题转啊转啊转,最后小声说:“你能说说我的父母吗?”
乐来洲拿着茶杯的手一顿,他垂眸,思索良久不语。
阿复有些着急:“你又在想什么?快说啊,可不许赖账。”
“在想怎么编。”乐来洲一脸诚实。
阿复泄气,“好吧,那我不想听了。我身上是不是有能捅破天的秘密啊?师父不肯说,你也不跟我说。我肯定是个大人物吧。”
“等你长大了,你来找我,我一定说。”
“长到多大?你们都在说长大,可我不觉得大人就比我聪明,阿白每次都会被我骗到,师父也不如我聪明。”阿复不满地抱怨着。
乐来洲轻笑:“你师父可算不上什么大人,你师兄更不能算了。”
“那怎样才算是大人?”
“等你能骗过我再说吧。”
阿复颇有些不满:“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乐来洲不置可否,顿了顿,他接着道:“你想不想学点不一样的东西?”
“学什么?”
乐来洲的脸隐在烛火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很多,你想学,就都可以学。”
阿复有些得意,她自觉看穿了对面的心思:“你是想把我收我为徒吗?”
乐来洲没回答,反问道:“你想不想换个地方,学点不一样的东西?”
“你要带我去哪里?”
“迩山。”
“没听过。“
“那里是我的地盘,是——可以随便撒野的地方。”
阿复眼睛一转,一脸好奇道:“乐大哥,你跟我师父比起来,谁更厉害吗?”
乐来洲摇头,“若是论打架的话,这一代里据我所知没几个人是她的对手。”
他话锋一转,用手轻敲脑袋:“不过,我们比的是脑子。论阵诀,我的造诣比她强的不是一星半点;你要是想学别的,我能教你的肯定比她多,但要再深些,就要看你的天赋了。”
阿复点头,明显表示认可,她问了个关键问题:“去那里有人会欺负我吗?”
“我会罩着你。”
“无条件吗?”
阿复后来在被挂在树上的某一刻突然福至心灵,终于明白那句“我罩着你”的背后的意思其实是,当然了。
当然了,当然会有人欺负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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