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瑞典的初秋总是晴天多。白桦、橡树、榆树与枫树尽情汲足了阳光，酿出一团团温暖醇厚的黄红树冠，环绕住利丁厄岛的天际线。能穿透这层油彩的尖顶建筑里，除了岛上的天主教堂外，还有大学图书馆，以及三座教学楼。
卡罗琳斯卡国立大学规模不大。和许多欧洲高校一样，它没有属于自己的校园园区。图书馆，食堂，运动场，教学楼，各自不太规律地散布在利丁厄市区四处。每年此时，卡罗琳斯卡国立大学的新生们就会三五成群，游走于城市街头巷尾，赶着参加一场接一场的迎新活动。
陈晨骑车穿过市区，停在了一家没有名字的小店前。落地玻璃后面的铺子很小，只有两个冷柜。门上挂着一条漆成蓝色的木头鱼。他没锁车，一进一出，手里多了个鲱鱼三明治。价格和两年前一样，闻起来味道也一样。
从小店推车出来，走几步便是工学院。教学楼下的池塘四周一切如旧。他锁好车，坐回老位置，慢慢吃起三明治。果然又看到那只扑腾着翅膀的白鹅，追着毫无防备的新生乱跑。
读硕士那会儿，还有博士第一年，每次来工学院上课，他都会买一份这家的生腌鲱鱼三明治。博士第二年起，他开始在导师的咨询公司里做项目，几乎等同全职，每日往返于利丁厄与斯德哥尔摩，两年间竟然一次都没有来过。
最近，数据总算收集得差不多了，到了整理、发表的阶段。导师让他暂时不用去公司，却也没让他闲着。除了分析数据、撰写文章，还安排他在几门课上担任随堂助教。今天的《实验数据统计分析》是其中之一。
三明治吃完，陈晨瞥见白鹅躲进了灌木丛，正准备偷袭它的下一个目标。迎面而来的，是个清秀的亚裔女生。她转过头，似乎也注意到了陈晨。白鹅趁机扑了出来。女孩下意识抬手，做出类似搏击格斗的防御姿势。等到看清楚跑出来的是只大鹅，她不禁咯咯笑出声，加快了步伐，闪躲白鹅的攻击。白鹅见她没被吓到，一路紧追不舍，边猛拍翅膀边嘎嘎叫，引来不少目光。
陈晨已走到教学楼近旁，正好碰上她们。他抽出书包里的网球拍，对着白鹅一通乱挥。白鹅显然没料到会被偷袭，踉跄着逃回篙草丛中。
女孩没有回头，脚步稍稍放缓。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挂满诺贝尔奖得主肖像的幽静走廊，意料之外地走入了同一间教室。
进门的一刻，陈晨就傻了眼。投影幕布上是一张巨大照片，他的照片。
不久前，为了庆祝项目收尾，导师请陈晨去他家里烧烤。一晚上肉没吃几口，倒是把导师珍藏的各国美酒几乎尝了个遍。导师夫妇留他过夜，他偏要骑车回宿舍，结果刚出门就迎来了在瑞典的首次摔车。那狼狈模样如今被投在教室正中，照片下写着：Chen Chen，课程助教，负责批改作业，考卷打分，有问题务必随时问他。邮箱xxx。
"见我摔了，这老小子第一反应竟然是拍照。我是不是应该去告他侵犯肖像权啊。"陈晨琢磨着，找了个角落坐下，故意对导师的挤眉弄眼视而不见。
课上到一半，陈晨的手机震了。有人在LinkedIn上加他。没隔一会儿，又有个提醒，学校的邮箱有新邮件，中文的。
你好啊！
这堂课的助教还要负责赶鹅？嘻嘻，刚才谢谢你啦～～
对了，你是不是也有网瘾的？
（三井表情包）
杨悦伊
***
阿豪最近每天都会给陈晨发来无数条消息，内容一模一样，就三个字：
打球吗
对于陈晨不用再天天去斯德哥尔摩上班这件事，最高兴的人恐怕就是阿豪了。他们终于可以在工作日也约球了。
两人同为卡大工学院第四年的博士生。起初并不认识。直到一年前，才在网球场上结识，慢慢熟络起来。
阿豪研究的是医用新材料，具体来说，是能促进骨骼再生的植入体。他的工作时间比陈晨灵活——可以半夜三更跑去实验室照看一圈他“饲养”的骨头，这样白天就能自由支配，做更有意义的事，比如睡觉。或者打球。
在卡罗琳斯卡国立大学的网球俱乐部里，阿豪算是小有名气。俱乐部组织的各种赛事他年年参加，也能拿到不错的名次。如果他愿意，约他练球的人大有人在。可偏偏他最喜欢一起打球的，却是水平比他差了不少的陈晨。
想想也不奇怪，能周末两整天都用来陪他打球，每次打完还能一起撸串喝酒、听他谈天说地的人，在利丁厄岛上恐怕是屈指可数。陈晨曾经瞧不上“酒肉朋友”，可到了瑞典才明白，在异乡想找几个能胡吃海喝、毫无顾忌聊天的人，竟是这样难得。
刚出国那会儿，陈晨更喜欢结交外国朋友。他从小看美剧英剧长大，玩的小众网游只有英文服务器，阴阳对线的玩家都只能用英文梗。因此，对他来说，初到异国并没有经历太多文化冲击。
可生活进入第三、第四年时，他突然没有了拓展外国朋友圈子的**了。在他看来，样本收集得差不多了。一次次走出舒适圈，得到的结论是——没人真的喜欢离开自己的舒适圈。大多数外国人更愿意停留在自己的文化语境里。
对于陈晨来说，即便对他们的文化了如指掌，他仍旧只是个观察者，而不是参与者。
他不再和瑞典朋友抱怨夏令时的荒谬；不再为萨米人想要摆脱传统、拥抱现代便利生活是否构成文化灭绝而争得面红耳赤；不再为他们不愿看字幕、因此错过非英语世界的思维方式与分析视角而感到惋惜。
陈晨重新让自己沉浸在东亚文化的滋养中，哪怕这些感受，他无法与身边的人分享。
除了莘小桐。
若不是挂着博士生身份，阿豪简直就是个体育生的人设。平日里爱看脑残剧，打氪金手游，聊国内外新闻。莘小桐则是他的反面——一个典型的宅系文艺青年。
陈晨和她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每当两人因为《萤火虫》宇宙还是《Cowboy Bebop》宇宙的科技更发达而争论，或者互相调侃几十年后的他到底会活成《比海更深》还是《完美的日子》时，他总会生出一种彼此早已相识多年的错觉。
但陈晨想不通，莘小桐为什么会一直暗恋着阿豪，也许只能归结为：高大、帅气、家境优渥的男生，是她基因里的软肋。阿豪为人确实不错，球品好，性格温和，对朋友够大方。放在交友软件上妥妥顶配。至于缺点嘛，大概就是对感情不上心。这两年里，他似乎已经换了四五任女友。但也有人不在乎这些。
陈晨真正想不通的是，如果换成自己和阿豪谈恋爱，恐怕没过多久就会因为缺乏深度的对话而感到索然无趣了吧。
当然，做朋友倒是没什么问题。他们之间的交流，本就不靠言语维系，而是通过一场又一场的网球赛传递出来的。陈晨至今仍热爱这项运动，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期待有朝一日能打败从小练球、身负童子功的阿豪。也正因如此，只要有空和阿豪打球，他几乎从不犹豫，总是立刻约起。今天也不例外。
***
看到杨悦伊的消息时，陈晨有些纠结。多一个人一起打球其实也不错，可以轮换练习，或者做双底线训练。但他已经琢磨了好几天，打算趁今天问问阿豪——看看他知不知道两年前那个帖子的事。人一多，就不方便聊这个话题了。他沉浸在纠结中，却完全没有注意，杨悦伊根本没说过今天想要一起打球。
他一股脑把卡大网球俱乐部的订场流程、地址、有哪些课程、每周友谊赛的时间，甚至附近卖网球用品的打折店信息，全都发给了杨悦伊。最后加了一句：“下次有空一起打。”
杨悦伊回得很简单：“谢谢！期待下次一起打球！”
可陈晨的纠结并未因此消散。其实，他真正纠结的是：要不要和阿豪提起那个momo的帖子。
他总觉得，自己和阿豪的关系还没熟络到能聊这件事的程度。理性上说，那起□□案和他毫无关系，哪怕和陌生人谈起也无妨。但他就是担心，阿豪会反过来问：“你怎么会关注这个？”
难道要中二地回答：“视而不见，我不擅长”？
他纠结着来到球场，订场时间到了，阿豪还没到。陈晨只好独自练起发球。
半个多小时后，阿豪才姗姗来迟，止汗香气下隐约带着酒味。
“抱歉抱歉，昨晚喝大了。”他揉着太阳穴，语气倒是轻松，“报意思啊，一会儿请你吃饭。”
两人照例从科目练习开始，然后是练习赛。陈晨从不手下留情，今天趁他宿醉未退，脚步凌乱、注意力飘忽，更是抽得阿豪满场飞奔、疲于应对。
天色渐暗，比分一步步拉开。随着陈晨再下一局，阿豪干脆摔了拍子。
这场面陈晨不是第一次见。土豪嘛，就是可以任性——同款球拍，他包里起码还有三四把。可这一次，陈晨心里还是有些得意：这是阿豪第一次因为打不过他而摔拍子。
赛后，两人照旧去了附近熟悉的拉面店。刚落座，阿豪便咧嘴笑道：
“打得可以啊！哥这两个月回国，你没少练吧？照这架势，再练几年，说不定真能在比赛里赢哥了。”
点完单，陈晨喝下一满杯麦茶，放下杯子才淡淡开口：
"卡大华人网球一哥的名号，你这是打算拱手让人了？"
阿豪轻哼一声，笑得吊儿郎当：
“只要我比你先毕业，你自然就是新一哥了。你现在还是一周练个十几二十小时？球瘾这么大，真不怕延毕啊？”
陈晨抬眉看他一眼，反唇说：
“你花在打球、游戏、饭局和牌桌上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比我少吧。”
阿豪耸耸肩：
“那有啥办法？在瑞典这鬼地方，不抱团取暖，一个冬天就能把人整抑郁。有几个能像你这样，成天独来独往。要是哪天有人说你是冷血杀手，我都不会惊讶。”
“这次回国，我越发觉得，国内那才叫生活。咱在这儿说白了就是苟着。要不是家里死活逼我把毕业证拿到，我真想退学了。”
“昨天我去参加同乡会迎新，新生们脸上一个个都写着期待，其实还挺让人羡慕的。过几天我打算带他们去市里玩，你也一起来呗，就当散散心。”
“新生里有几个妹子，颜值不错，七分以上吧。你也认识认识，万一看对眼了呢。”
“现在欧洲不太平，还是抓紧时间多体验体验，别留下什么遗憾。”
阿豪东拉西扯，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也不在意陈晨有没有回应。对陈晨来说，只要专心吃面就行了。
他是典型的 i 人，社交场合说上几句客套话就会觉得疲惫。好在有阿豪这种能独自撑起整场对话的“外向型独角戏”，他就完全不需要费心回应。那感觉就像独自在家，随手打开电视，却也不是为了要看什么。
陈晨在国内读本科时，渐渐成了一个不合群的人。社会上的种种规则与期望，多数人选择适应，他却早早决定出国，把留学当成了逃避社会化的借口。
阿豪说他有成为冷血杀手的潜质，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对一切让自己不舒服的东西，向来容忍度极低。
比如给人外貌打分这件事，似乎是同性小团体里颇受欢迎的消遣。不少人还靠这个做自媒体，成了网红。就连脸书的前身，也是给哈佛学生照片打分的网站。
但陈晨对这类事始终有种本能的排斥。他不希望别人给他的外貌打分，也因此厌烦任何人对任何人评头论足。能听着阿豪闲谈而不插话，已是他忍耐的边界。
这些无伤大雅、无关对错的小事，一件一件，把他隔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今天也是如此。他最终没和阿豪提起那篇关于□□案的帖子。
***
伴着格陵兰喇叭茶的香气，陈晨打开了那个帖子平台。几天前他发了私信给□□案的发帖人，至今仍无回应。他也联系过脸书上转发法学院内部通讯的瑞典学生，但对方对案件并没有更多了解。
他还查到，在瑞典，出于对个人**的保护，若嫌疑人被拘留却未遭起诉，其信息不会出现在任何公开渠道中。
线索就这么多。他已没有更多可查的方向。
手机里有一条未读消息，是莘小桐发来的：
最近重读了《龙纹身的女孩》，我还是更喜欢美版电影改编的结局。
陈晨喝了口茶，脑中浮现出电影的片段。男女主角并肩协作，解开了一桩发生在瑞典四十年前的悬案。
他回道：
可惜对黑客能力的描写还是有点科幻了，毫不费力就可以入侵所有人的电脑。
莘小桐很快回复：
现实不早就是这样了吗？甚至都不需要黑客入侵，你我早就把所有数据拱手相让给了各大科技公司。
陈晨：
说起来，还记得上次那个□□案的帖子吗？发帖人提到闪光灯和镜头。如果她真的被拍了，警方难道不能用影像当证据？
莘小桐：
我猜警察什么都没找到吧。她提到自己没有第一时间报警，那些影像早就被转移了。
你怎么还惦记着那个帖子？该不会你认识受害人，还是说你有怀疑的对象？
陈晨：
都不是。
我前两天给她发了私信，也没问什么特别的，但是她没有回复。
这边华人圈子这么小，不去调查一下，总觉得看谁都不顺眼。
莘小桐：
北欧版狼人杀哈。
陈晨：
我就是中二病犯了。视而不见，我不擅长。
今天还在想，要不要跟阿豪打听看看。
莘小桐：
别别别！
什么正事你只要让阿豪搅和进去，保准搞砸。
和阿豪说，就相当于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在调查了。
他可是连不同省的同乡会都能一个晚上出席好几场的名媛。
陈晨：
但我也没别的办法了。说到底，连受害人是谁都不知道，能查出什么来？
等等——同乡会！那个帖子的ip是天津对吧。如果她参加过同乡会的活动，组织者说不定还留着她微信。
克拉丽丝，你离抓住他已经很近了！
莘小桐：
请叫我灰原哀不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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