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陈晨是怎么喜欢上运动的呢？既不是童年时跟伙伴打闹中养成的习惯，也不是家长有意识培养出来的兴趣。他始终想不出一个明确、正向的起因。倒不如说，这更像是不经意间染上的烟瘾。最初，他只是偶尔慢跑来调节情绪。可久而久之，一旦几天不动，浑身就哪哪不舒服。
搬到利丁厄岛之后，他的运动成瘾变得更加严重。岛上有绵延上百公里的林间小路，环岛公路旁也修了非机动车道，简直是越野跑和骑行的天堂。虽然他始终适应不了瑞典漫长的冬天，但自从迷上网球后，他竟开始期待每年冬天俱乐部组织的各种比赛和活动。
说起来，陈晨开始打网球，完全是一次偶然。大概两年前，他像往常一样刷着卡罗琳斯卡国立大学的二手论坛，突然看到一条挺离谱的转让：免费转让网球拍，外加一年的俱乐部私教课。不过，免费只是吸引人点进来的策略，其实转让的条件相当苛刻：买家必须是网球零基础，半年内要练到3.0水平，一年后得参加俱乐部的中级循环赛，还得打进前三名。没有成功的话，就必须退还球拍和学费。
陈晨出国后一直混迹二手论坛，可像这样带"对赌协议”的转让，还真是头一回见。他禁不住私信了卖家，想问个清楚。对方解释说，原本是自己和朋友打的赌。他从未接触过网球，却坚信只要刻苦训练一年，就能打到中级比赛前三的水平。于是便去买了装备报了课。结果课还没上，家里突发变故，他得转学去意大利。虽然也考虑过低价出掉课程，但心里还是更想赢下赌局，于是干脆转让赌约，看有没有人能帮他完成这个挑战。
那时候，瑞典刚入冬，天一黑就冷得厉害。陈晨每天都要为去健身房里抢划船机头痛，看到这个转让时，不禁有些心动。卖家发来每周的训练安排，他粗略一看，觉得强度自己可以应付，便一口答应，接下了这场对赌。
几天后，拍子和手胶寄到了他手上，都是全新的，连包装都没拆。寄件人是一家本地的网球用品店。这让陈晨不禁有些疑惑，不是说转的是二手拍吗？可当他撕开包装，闻到那股新网球拍特有的味道时，脑海里就只剩一个念头：Game on。
从第一节课开始，他每个月都会录一段训练视频发给卖家。半年考核顺利通过。到了第十个月，教练笑着说，他的水平大概已经有3.5了，进步速度远超大多数初学者。
一年后，他真的拿下了中级组循环赛的第三名。要不是临场经验不足、发挥起伏太大，冲击第一也未必没有可能。中级组的前五名被邀请参加接下来的高级组比赛。可在那个层级，他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一场未胜，彻底被打得落花流水。
其中一场的对手，就是阿豪。
比赛结束后，阿豪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说自己从小打球，现在的水平大概在4.0到4.5之间。语气不算炫耀，却也带着点天然的优越感。
也就是从那一场开始，陈晨默默定下了一个目标：有朝一日，要赢阿豪一场。
至于那位把网球课托付给他的卖家，在收到陈晨打进前三的消息后，又寄来了一个包裹。里面装着一大袋格陵兰喇叭茶，附带一张简短的便条：“多谢你替我赢下了这场赌局。”
此后，两人便再没联系过。
***
除了运动，陈晨与其他圈子的交集几乎为零。华人学生会组织的聚会、活动，只要与体育无关，他一概不参加。如今回想起来，他对这个组织几乎一无所知。活动通知都是校内邮件群发，学生会的社交媒体页面则早已停更。唯一还算活跃的，是他们管理的微信群。群里人数不少，有在读学生，也有毕业校友，但讨论的话题乏善可陈。他刚被拉进群没几天，就果断将其设为消息免打扰。如今想打听点同乡会的消息，却连该问谁都不知道。
好在没过几天，他就收到一封来自华人学生会的邮件，标题是“十公里迎新跑活动报名”。陈晨报了名，还特地在附言中写道：如有需要，愿意担任志愿者。
活动安排在十月初一个周六上午。周五晚上，陈晨刚打完网球，正准备回家，手机弹出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是华人学生会，内容简洁得有些莫名其妙：
>请问你现在有空吗？明天的跑步活动需要志愿者协助。谢谢！
“晚上八点多，天都黑透了，临时发邮件找人帮忙，也不说要做什么，怕不是有什么大病。”陈晨嘀咕一句，把手机一踹，踩上自行车往家骑。
刚骑出两条街，他还是停了下来，回了一句：
>需要协助什么？
对面紧接着就回了过来：
>请问你能否现在去综合体育馆旁的木屑步道，和学生会的夏淼同学一起，把明天用的指路牌摆放一下？谢谢你！
陈晨回道：
>好，我现在过去。
对方随即补充：
>麻烦你在步道入口稍等一下，夏淼会带着指路牌过去，她很好认的。
陈晨骑车穿过夜幕下的体育馆。这里有卡大的篮球馆、排球馆，两片足球场，以及大片延伸到海边的森林。场馆与林地之间，错落着几条铺满木屑的步道。
随着森林气息愈发浓郁，他在步道入口停下了车。他尤其喜欢在日落前来这里跑步，木屑踩上去松松软软，静谧氛围中弥漫着森林被暖阳烘烤过的味道，仿佛整个人都被裹了起来。有风穿过树林的时候，哗哗作响的叶子在温润的霞光中轻轻荡漾。那一刻，这里就像是另一个星球。
这些步道只是整个环岛步道网的一小部分，林中岔路纵横，稍不注意便容易走岔。迎新跑这种活动，自然少不了指路牌。
正想着，一个抱着好几块指路牌的娇小女生出现在他眼前。她齐肩短发，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黑色鸭舌帽，在昏暗的夜色中几乎看不清面容。
“你是夏淼？”
对面的女孩摘下头戴式耳机，“陈晨？"
陈晨点头。
“对不起……”夏淼抿了抿嘴角，放慢语速道：“是这样的，原本指路牌应该由体育部长白天布置好，但我刚刚确认时才发现她忘了。我告诉她我可以自己去放，她却又擅自联系了你来帮忙。虽然你愿意当志愿者，但我们没有事先通知就让你过来，实在不合适。这件事我一个人处理没问题的。麻烦你白跑一趟，真的很抱歉。”
陈晨没说什么，转身走了两步，却又停下，回头道：“要不我来放吧。这条步道我挺熟的，你告诉我放哪几个路口就行，我骑车过去很快。”
“嗯……不行。”夏淼微微摇头，“还是要组织者亲自确认放置的位置和角度才放心。而且，天黑骑车不安全。”
“我的车有灯。放几个指路牌，肯定不会出问题的。”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行。”夏淼轻声说着，见陈晨没有再坚持，便朝他点了点头，抱着指路牌走进了森林步道。
陈晨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渐渐隐入林中。
他想起最近在学校瑞典语论坛上看到的一个热帖。一个本地女生发帖，说她白天在这条步道上跑步时，突然被一位中东模样的男子拦住，指责她穿运动Bra和瑜伽裤不够检点。评论区里，有人说也遇到过类似的事，甚至有人被扔过鞭炮。那之后，许多女生不敢再一个人来这条步道了。
帖子的讨论很快被管理员锁定，随后彻底删除，理由是“涉嫌种族歧视”。
当时，陈晨只是想到：如果自己训练的模型在处理数据时没避开种族，宗教等敏感变量，科研经费都可能会被卡掉。
但现在，他锁好车，默默地跟了上去。
***
前方微弱的光点渐渐凝实，勾勒出一个人影。陈晨喊了一声：“还是一起走吧！”他追上几步后，又开口道：“这条步道太黑了，你一个人走，家里人会担心的。”
“不会的。”夏淼淡淡地答。
陈晨伸手示意由他来拿指路牌，夏淼没有拒绝，只是将手中的一半分给了他。两人没再多说什么，跟着手机微光的指引，安静地在夜色里走下去。
森林里的夜晚要格外凉一些。他们一路穿过一个个岔路口，夏淼手上的最后一块指路牌也安好了。她向陈晨伸手，想接过陈晨拿着的指路牌。
陈晨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往前走，并开口问道：“你是学生会的干事？学生会也会组织同乡会的活动吧？”
夏淼点点头：“要看有没有人愿意牵头当负责人。如果有，同乡会可以挂靠在学生会名下。这样一来，学校会提供一些资源，比如借场地、申请活动经费之类的。”
陈晨问："那你知道有天津同乡会吗？"
夏淼：“据我所知，没有。我们学校几乎没有来自天津的华人学生，每隔几年才会有一两个。”
她顿了顿，又说：“不过我记得，卡大和天津的静海大学有交换项目。每年大概会有两三个静海大的学生来这边交换一年。”
见陈晨若有所思，一时没接话，夏淼侧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为什么问这个？”
陈晨赶紧临时编了个借口，语气不自然地答道：“哦……有个朋友，之前遇到一个天津来的同学，想认识，但当时没问联系方式。”
夏淼："你说的朋友，是阿豪？"
陈晨一愣：“你认识阿豪？”
"谈不上。"夏淼语气冷淡，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顶多算点头之交。学生会的活动他没少参加，身边认识他的人不少，都说他是校草。”
陈晨："你也这么觉得？"
夏淼看了他一眼，随即目光转回前方，脚步也不自觉地快了些：“我不喜欢那种人。所以如果你是在帮他牵线，那我也会对你有点反感。”
陈晨："我不是……他也不是……哎，你怎么知道我和阿豪认识的？"
“上次端午节活动，你们俩不是组队参加了乒乓球友谊赛么？我当时也在。你吃完粽子就一个人走了。”夏淼语气藏着点笑意，“后来学生会的人私下都在说，阿豪对谁都不上心，唯一雷打不动的，就是每个周末跟你打网球。说你才是他的正房。”
说到这，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还有人说你看不得他沾花惹草，所以才从不参加社交活动。”
真是小城是非多，陈晨满脸黑线回道："都是谣言，我今天可不是在给阿豪牵线。"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不过既然你们不熟，你怎么会那么讨厌他？”
夏淼声音低了点，但语气干脆：“不是针对他。我只是讨厌那种不懂得珍惜别人感情的人。”
陈晨无从反驳："我倒是真不知道他珍惜过什么。太容易得到，就学不会珍惜。"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自私自利的人要是成了家，只会给伴侣和孩子带来不幸。"夏淼几乎脱口而出，“尤其是孩子，最可怜。生在什么家庭，根本没得选。"
她抬了抬下巴："要我说，就该立法。做父母之前，先考试。"
陈晨点了点头：“这我倒挺同意的。不过，这种事就跟选举权一样，要是得先考试才配拥有……在这儿，肯定会被说是侵犯人权，没人支持。”
夏淼冷笑：“所以这个世界才会一直烂下去。”
指路牌一块块布置完毕，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步道入口。陈晨推了车，却没骑，而是跟着夏淼，并肩向学生公寓走去。他琢磨了一阵，想着阿豪平时没少请他吃饭，开口道：“我是不想生孩子的，也说不上什么样的人才会成为好父亲。但断言说阿豪的孩子会生活不如意，我觉得，还是太武断了。”
“你不想生孩子？不想着传宗接代的男生还挺少见的。为什么？”夏淼反到对陈晨好奇起来。
“因为……与其说有不想的理由，倒不如说是没有想的理由。”陈晨如实答道。
夏淼想了想，说：“大部分人都是随大流，默认要生才对。”
“随大流的人，漂不到北欧这犄角旮旯的小岛上。”陈晨笑了笑。
夏淼却认真说道：“来这儿的，多半只是没得选罢了。真有机会，谁不想去美国、英国那种毕业后挣钱更容易的国家。”
她说的没错。相较于英语国家，瑞典的语言门槛更高，毕业后的工作机会也更少。不过也正因为这样，这里的留学费用便宜些，申请奖学金的竞争也没那么激烈。陈晨当初就是拿到了卡大的全额硕士奖学金，才决定放弃北美几所排名更高的学校。
不过现在，他倒是逐渐喜欢上了这里的生活。如果毕业后能留在导师的咨询公司，他觉得也挺不错的。
“嗯……算是吧，”陈晨点点头，又补了一句，“其实我还挺想留在北欧的。”
夏淼显然不太满意他的回答："我看过你学院网站上的个人简介。以你的背景，多刷刷Leetcode，进美国大厂根本不是问题。不去，实在太可惜了。哪像我这种冷门专业的，白天做实验，晚上还要自学转码。"
她轻叹一声："不过也算是提前适应生活吧。毕竟进大厂之后，996 几乎就是常态。那几家公司都有末位淘汰机制，在拿到绿卡之前，如果中途被裁，工签都很难续上。所以要有过一段苦日子的心理准备。但说到底，至少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哪怕累，换算成时薪，也还是比在瑞典高出不少。"
陈晨的本科和硕士同学里，不少人早就去了美国。他们时不时会劝他：“干的都是一样的活，只因为地点不同，时薪就能差几倍，那为什么不选挣得多的？”
有时候，他们确实说得他有些心动。
夏淼接着说道：“在美国，小孩还能获得更好的教育资源。”
她语调忽然轻了下来，像是在描述一场预言：
“我可不是随大流才想要孩子的。在我的规划里，我会为她创造最好的条件，让她能拥有快乐而充实的一生。我会带她去很多很多地方旅游，让她看遍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风景。我会让她有机会尝试世上所有有趣的事情：弹琴、跳舞、画画、写作、滑雪、冲浪……嗯，还有网球。”
她停顿了一下，嘴角扬起一个满是期待的笑容。
“我想让她体验被人无条件爱着的幸福。”
她的语气里透着柔软与坚定，却让陈晨觉察出某种让人心酸的执念。他知道自己也许不该追问，可话还是脱口而出：“那你自己呢？”
"什么？"夏淼转过头，看向陈晨。
他们已经走到学生公寓近旁，这里的路灯比木屑步道入口的要明亮许多。陈晨这才看清，她鸭舌帽下，略显疲惫，却稚气未脱的脸。
“没什么。”陈晨轻声说。心里想的那句“希望你也在无条件地爱着自己”，终是没有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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