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
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的徐意润裹紧了衣领。
二十日的路程早颠簸得她心烦意乱,这会儿终于到了长安,刚刚松开手车身就猛地一停,害得她差点磕到头,下意识掀开帘子查看。
泥泞的道路上,一位大娘拦住了去路。
“我说大娘,你讨饭到路边讨去,直直地朝车上撞,撞着孩子了可怎么办?”
“可怜可怜孩子吧,他已经几天没吃饭了,我们实在没法子了……”
阿柳叹了口气,转过身,“小娘子,你常年在边关不甚清楚,近来京畿多有盗匪作乱,搅得百姓们鸡犬不宁,这才出了这么多难民。”
她不解:“宫中的郎官、卫尉呢,小小匪徒而已,还能乱了京师?”
这问题他自然没法解答,她也没打算刨根问底,便拿出一钱袋递给他,“把人扶起来吧。”
“诶。”
阿柳利落地跳下车,不过徐意润还没来得及将脸收回,车身却又是一摇,头上的木簪差点被甩掉,这一次冲击是从后方来的。
“既然是外乡人,就不要对京师的事多嘴了,万一说错了话,怕是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一道不逊的声音传来,她掀起一角,回过头,看到一个骑着黑马的男子,身姿挺拔,一脸傲气,一身宝蓝色常服,看起来应该是长安大户人家的郎君。
她还未回话,阿柳便挡在身前,不屑地扬着头,“你可知车内何人,竟敢这样口出狂言?”
对方也不是好惹的,趾高气昂道:“妄议卫尉就是妄揣国策,妄揣国策就是不满圣意,不管是谁,按例律都该押送大牢。”
听他话里的意思,此人官职不低,瞧瞧天色,她决定还是赶快离开,不要惹这些没必要的是非。
“郎君言之有理,是我唐突了。”她对家丁说:“快驾车吧,张伯还等着咱们呢。”
家丁对着那匹黑马哼了一下,转身拽车去。
“慢着。”
听到他的马蹄哒哒得绕到了前面,徐意润心中生出一丝不妙。
“你们从何而来?”
眼看阿柳一句“关你何事”就要脱口而出,她赶紧抢先回到:“定襄,我们是从边关来的。”
这二字听得他眉头轻轻抬起,对马车的打量也深了些。
“进京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想起那封不容拒绝、快马加鞭而来的立后诏书,徐意润垂下眼,不着痕迹地蹙起眉。
“返乡探亲。”
“哦?家住哪里?探什么亲?”
听到这明显为难的盘问,她不免心中苦涩。她本就是长安人,却因父亲要守国在边关待了六年之久,第一次回家,便是来嫁人的,夫君是天子,而整座城的子民都是她的亲人。
“你不要欺人太甚!你有什么资格盘问我家娘子?”
“阿柳!”徐意润想制止他,却还是晚了一步。
“我有什么资格?既然你问了,那我就告诉你。”他站在她面前,高声道:“我乃宫车司马令付破之,排查进城人士是我的职责。怎么,你有什么意见?”
付破之?她不动声色地抬眼,一寸寸扫过面前的青年,原来是当今太后的侄子,大司马之子、光禄勋之侄,怪不得如此不可一世。
这样说起来,他和她也算沾亲带故。
“原来是付郎君,”她将遮掩的帘子全部撩起,修长的手指捏着令牌伸到他面前。“大司马原是派你叔父护我进京的,不过让那么多将士送我一人实在大材小用,我便推脱了。没想到他思虑得如此周全,还让你在城门接我。”
她的眼神慢慢落在他脸上,“那便有劳了。”
她清楚看到,他的瞳孔难以抑制地放大,那股视线丝毫不加遮掩地直直盯着自己。
“你是……”
徐意润脸上印着挑不出毛病的笑。“看来郎君是认出我了,令尊应该告诉过你我家在何处吧?”
“回……娘子的话,这事大司马没同臣说起过。”
“无妨,让阿柳告知你就好。”
他拧着眉,似乎不敢相信似的,又踌躇良久,才双手平举,接过了那令牌。
家丁将帘子放下,她却听见了外面翻身下马的动静。
缝隙中,她看见付破之单膝跪地。
“臣——遵旨。”
有宫车司马令在前,回家一路畅通无阻。
老管家得到她要回来的消息,早早等在了门口,一见着她的车,就赶紧下来迎接。
“老奴恭迎娘子回家。”
她连忙搀住他佝偻的身子。“快别多礼,一晃六年不见,张伯瞧着一点没老。家里一切可好?”
“都好都好。”他不着痕迹地抹了把眼下,道:“小娘子平安到家就好,快快,咱们进来说。”
“阿柳,你先扶张伯进去。”
她转过身,走到垂头待命的付破之跟前。“麻烦郎君替我向令尊问好,就说我已平安到家,请他放心。”
“遵命。”他的头埋得更低,见状,徐意润没有多说什么,转头进了府门。
她回来没有带什么行李,于是很快就收拾完了,等阿柳把马牵走,她在外面张望一圈,才关上门。
“小娘子怎么突然回得这么急?等暖和了再动身也不迟嘛。”
她神色淡然,“张伯应该知道阿翁打了胜仗的事。”
“啊,这事我岂能忘?将军回城那天,万人空巷,全城百姓都好奇那颗敌军首领的人头长什么样,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好不威风。只是可惜我没和将军说上一句话,他就急着进宫面圣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忽而又抬起,“老奴还是不懂,这和小娘子回家有什么关系?”
张伯不懂,徐意润自然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打了胜仗,父亲志得意满地回京复命,再回来时却满脸沧桑。
“阿翁回定襄时带回一封诏书。”她取出那精美的木匣递给他。
张伯恭敬地接过,却道:“这……老奴也不识字啊。”
徐意润只好告诉他:“圣上接受了大司马的举荐,封立徐家女为后。”
他愣了一下,随即站不稳一般紧紧抓住那木匣。“你、你说的是真的?”
她点头的瞬间,一阵狂喜席卷了他的五脏六腑。“祖宗保佑,祖宗保佑!这是光耀门楣的天大好事啊。”
徐意润向屋内走去,老管家也紧跟着她的脚步,在身边提到:“我就说当年你出生时太史令的预言是真的,如今一看,果然神算。”
她止住步子,无奈道:“张伯,当年的话就不要再提了。”
毕竟说出“此女天人,当配贵人”的太史令三日后就因夜观天象言明皇权旁落、天下大乱而被扒光衣物示众游行,于正午时分问斩刀下。
“只是奉承之词罢了,何必当真。”
老管家却不以为意。“既然是奉承之词,怎会成真呢?”
听着他的疑问,她笑着摇摇头。
“与所谓天命无关。”
“那和什么有关系?”
她沉思一刻,开口:“方才护送我到家的那个人,你可看见了?那人是当朝大司马的独子,太后的亲侄子。”
他也琢磨出点不对劲:“小娘子刚刚说是大司马举荐的我家……”
“是。大司马向来广结善缘,提拔各路人才,世人皆知其尽忠尽职大公无私。至于立后一事,也于公卿面前再三推脱,表明皇后不可姓付。既然他的女儿不入宫,那么入宫的只能是别人的女儿。”
她默默敛去哀色。
“这个人不能与之为敌,不能功高震主,最好家世清白,名声忠勇,还在皇后遴选的名单里,能让他做个顺水人情。”
“那、那不就是……?”
见他已经明白,她便没什么再需多说的。
“这后位是被大司马推举来的,虽然我徐家名声清白,从不党争,可光凭这一点不仅不能博得皇帝的信任,反而可能加深皇帝的猜忌。如此一来,我,还有徐家,就成了棋盘上被人操纵的棋子,没有反抗之力。”
所以所谓光耀门楣对她来说反倒是挣不来的枷锁,毕竟今后的路但凡一步错就是步步错,人言伴君如伴虎,宫中又和龙潭虎穴有什么区别。
老管家的表情有一丝呆滞,“那小娘子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总不能抗旨。她宽慰地说:“先请谢娘子过来吧,我在家待不长久,又久不归家,想见见她。”
“好,好。”他立刻应下,出门去。
她抬头望天,已日薄西山,落日余晖异常闪耀。
谢宿英来时,未见其人,先听见那风风火火的声音:“意润!我来了!”
她赶紧打开房门,见到谢宿英的第一眼,竟然与六年前无异,还是那么张扬明媚。
“快快进来。”
看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替她倒了杯水。“我还能跑了不成,你这么急做什么?”
“我能不急吗?”她把茶盏“咚”一声放在案上。
“意润,我告诉你,你不能嫁。”
徐意润的动作愣了一下。
“你常年不在京师不清楚,那当今圣上——”她屏气凝神,凑近低语:“当今圣上暴虐恣雎,若入深宫,恐再无宁日!”
见徐意润垂眸,她接着说:“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未央宫日日都有被送出来的宦官和宫女,浑身是血,不省人事。这些,我可是亲眼见过的。”
想到那场面,徐意润眸中一惧。“你不知道,这不是我能选择的事。”
“我有一计。”她有些激动:“近年来京畿常有盗匪肆虐,这些亡命之徒也只是为了活命而已,若散些银钱,不怕他们不帮你。”
“你是说,要盗匪假意将我掳走,实则护送?”
谢宿英神采奕奕:“正是此意。你去哪我都想好了,就去蜀地。你舅公在蜀地当值不是?那是个好地方,易守难攻,出入不易。到了那儿,先靠他接济一段时日,等此事平息,再回定襄。”
徐意润犹豫地问:“怎么平息?”
“自然平息啊。”她理所当然地说:“他知道你被盗匪劫走,一定会下令追查,可贼人本是世间流离失所之人,追着追着就追不到了。你既不是重犯,也不是权臣,追不到也就算了,再议后位人选不就妥了。”
“按你说的,最好的情况我成功逃到蜀地,皇帝也不再追究——”
“对。”
徐意润绕到她身边:“那我阿翁呢?祖母呢?兄弟姐妹呢?”她眉头紧锁,摇摇头。“即便是蜀地,也是皇帝的蜀地,我舅舅尚是皇帝的官员,其他官员自然也是。一纸追令下达,藏住我谈何容易。但凡有一点纰漏就是欺君之罪,徐家还有活路吗?”
谢宿英从满面愁容听到面如死灰。“那……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世间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也没有万事都由得自己的人。
她想了想,答到:“世间最高明也最无可奈何的计谋便是灯下黑,对我而言,也许只有这一条路能走。”
“什么?”
“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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