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伴儿添了个儿子,儿子周岁这天他遍邀群臣,在府中大摆筵席。
先帝也驾临道贺,只是全程黑着脸,看过孩子后给孩子赐名为‘丑’。
当晚先帝喝得酩酊大醉,回宫后放火烧了南书房,下令宫人不得救火,违者斩立决。
满宫几千宫女太监、御林侍卫,只好眼睁睁看着屋舍烧塌,不敢救火又怕火势蔓连,整夜都在南苑蹲守,而先帝在冲天火光中临幸了皇后。
第二年北方大旱,蛮胡部落闹起了饥荒,北部边境开始变得不太平,积怨已久的大战终于爆发了。
武伴儿的爹在这场大战中壮烈殉国。
主帅战死的消息传回朝廷,武伴儿发疯一样请旨前去北莽城接防。
凛冬将至胡地苦寒,大臣们纷纷进言反对,先帝也驳了他的折子;红了眼的武伴儿不管不顾,带上五百私兵偷偷离京跑到北莽城,拉走老将军的八千旧部,深入北地追击蛮胡首领骨打罕去了。
他这一走就断了消息,先帝日夜不眠焦虑万分,最终不顾群臣劝阻,以铁腕手段集军五万御驾亲征。
全国上下骂声一片,先帝由此得了个民间称谓叫‘荒唐皇帝’。
武伴儿被蛮胡引诱进荒漠腹地,不辨方向,水尽粮绝。等先帝找到他们时,北莽军损失过半,正过着啖雪食草根、苏武北海牧羊时一般的生活。
这次北征,先帝肺部受了寒,回到京城已是沉疴难起。
悔恨难当的武伴儿在龙床前抱住先帝失态痛哭:他不是无知无觉的木头人,先帝的心事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只是可耻地逃避,剩先帝一个人独自扛着感情的沉重罢了。
先帝却笑着说,自己二十二年来就数今日最开心,说有生之年能等到心爱的人,是他不敢想的惊喜,是上天额外赐给的福报。
武伴儿有满腹的海誓山盟想说出口,却听‘咣啷’一声脆响,失手摔了药碗的皇后,呆立片刻后掩面跑了出去。
第二天中午,先帝喝过汤药后睡着了。
总管太监惊慌失措跑来禀告武伴儿:皇后带着陪嫁来的丹夏士兵和婢女走了,还带走了刚半岁的小太子。
武伴儿叮嘱太监不要惊动圣上,赶紧寻了马前去追赶。
花了两天时间追上皇后车队,武伴儿袒露脊背跪在地上,奉上荆条请求皇后责罚。
三九天滴水成冰,被荆棘抽出来的鲜血,还没滴到地上就变成了冰珠子。
皇后是个善良的女人,只抽了两鞭子就下不去手,扔了荆条哭着说:总以为痴心能换顽石点头,她等了三年等来完婚,又等三年才等来圆房。
总以为再等三年,不行就再再三年,总能等来夫妻同心的一天。可谁能想到那人喜欢的是男人,她就算等到白头,也等不到那个人的心。
武伴儿听任皇后哭骂,等她哭累才叩头说:不敢强求公主留在深宫受委屈,如果公主执意要返还丹夏,所有要求皇上都会应允,除了带走太子这一条。
太子是大兴国的国之根本,如果太子被带去了丹夏,势必引发两国交兵,不到太子回国,兵祸永无休止。
皇后只得忍痛交出太子,武伴儿解开棉袍,将包裹着太子的锦被贴肉束在身上,一路上东家借口米汤,西家借口奶水地回到京城。
回到京城……”
钟不愆哽咽得言语破碎,“……看到的却是皇宫外漫天的黄纸白幡。”
钟川直直地跪着,脸上木然挂着两行清泪。
钟不愆抬手擦了把眼睛,清清嗓子继续说道:“先帝临终前留下了遗诏:由赫连珠暂代皇帝位,武伴儿监国,等待太子归来执掌神器大宝。
若太子归来时尚且年幼,则由武伴儿摄理政事,直至太子十五岁亲政。
武伴儿回京那天,赫连珠已在灵前即位三日了,朝中的重要职能部门,早被他抢先下手进行了大洗牌。
武伴儿名义上是监国,但他四州总节度的任命被取消了,兵权分流到四个新任命的节度使手中。
那时武伴儿刚刚经历了胡地大败,正是声名最狼藉、威信最低谷的时候,没有兵权,所谓的的摄政监国,他凭什么能够做到?
武伴儿甚至后悔不该把太子接回来----要是赫连珠不能容忍这个孩子的在世,他有能力保住先帝的这点骨血吗?
因此他不得不换掉府里所有旧仆,将亲生儿子偷偷送了人,而把太子带回家里,当成自己的儿子养起来。
他的夫人想念亲生孩子,不到半年人就病死了。
武伴儿与太子相依为命苦熬了两年,直到蛮胡一路南下兵逼京城,赫连珠无帅可用,万般无奈之下才让他重掌兵权。
武伴儿帅军解了城下之围,一路收复失城,渐渐羽翼丰满,重新变回了原来的铁帽子王。”
钟川猛地盯住钟不愆,钟不愆转开脸不敢与之对视,嘴里喃喃说道:“是的,这个蠢不可及、罪该万死的武伴儿,就是我钟不愆。
这里躺着的,就是你的父皇。从你半岁之后再也没有见过的父皇。”
钟不愆回过头来,眼睛里带着羞愧和乞求原谅的神情,注视着钟川的眼睛说:“这地宫里的一切,都是我一力操持,比照你父皇在世时的旧寝殿布置。”
钟川看起来有些呆,茫然开口叫了一声“孙师傅”,又回头看看苟黔,叫了一声道:“苟子,我爹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钟不愆在钟川面前跪下,心痛万分地将他搂在怀里,涕泗横流道:“太子,我儿……”
钟川这才“哇”地大哭出声,死命搂住钟不愆的脖子说:“爹爹……
爹爹养我长大,就是我的亲爹爹,爹爹不要……不要不要川儿。”
钟不愆摩挲着钟川的脖颈,不停亲吻着钟川的发顶,颤声说道:“怎么会不要川儿?川儿就是我的命……
不,川儿比我的命金贵,普天之下,什么也比不上川儿金贵……”
他把钟川亲了又亲,然后松开手,站起身走到棺椁旁,摁了一下什么机关,棺盖缓缓平移打开了。
钟不愆伸手从棺中拿出个长条的玉石匣子,棺盖又自动缓缓合上了。
“这个匣子里,装着有你那年的起居注和你的出生纸,还有先帝的手书遗诏。
先帝临终前叫到龙榻前的四个人,其中两个,分别是你的孙师傅和郭伯伯。”
钟川泪眼婆娑看看孙鸣凤,孙鸣凤整理衣冠,郑重其事朝钟川行三叩九拜之礼。
“这些年我手握重兵,也想过将真相布告天下,逼赫连珠还位于你。
可犹豫再三,总觉得你年纪太小,想让你多过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
另有一层原因是我的私心:我怕天下人误会我挟幼帝以令天下,怕天下人将我归为董卓、曹操一类。
总想着再等等吧,等到你十五岁后能够亲政再说,以至于优柔寡断,坐失良机;
甚至直到一个月前你遇刺出事,我还愚蠢地以为:赫连珠总该想到,你若出事我必兵反,以为他会有所忌惮,不敢伤你性命。
是我错判形势,才造成今日被动,如今真是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过了今夜,世上再无钟川,你就是先帝的太子赫连川。
大兴国的前太子,要堂堂正正站到天下人面前,收回被赫连珠窃取已久的名分和皇位。
赫连珠必定要污蔑我是反贼、你是冒名太子。”
钟不愆看一眼孙鸣凤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孙师傅,你的《讨伪皇帝檄》要抓紧拟好。”
孙鸣凤答应道:“王爷放心,檄文早有腹稿。”
钟不愆点点头,继续说道:“北莽城紧接蛮胡,万一赫连珠与之勾结,我军背腹受敌会非常麻烦。
西固城毗邻丹夏,若事出危急,可以求援丹夏-----当然,这事先要看川儿愿不愿意。
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治下四州必定人心不稳,易生哗变。因此即使是我亡故了,切记也要对外封锁消息。
就算人人传言我已身死,只要一天不见我的尸身,赫连珠就一天睡不安稳,我要让他永远感觉到头悬利剑。
鸣凤兄,”
钟不愆转向孙鸣凤说:“早些给茂才先生去封信吧,代我请其下山,请他好歹看在已亡人和将亡人的面子上吧。”
孙鸣凤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钟川听到“将亡人”三字,不啻头上劈了个焦雷,目光惊惧地死盯着钟不愆。
钟不愆摸摸钟川的手说:“证明你身份的东西,除了玉匣里的这些外,还有你出生时的一块胎记,沿骨线走向、从左肩肩头直到胛骨位置……
玉牒注疏上应该有记录,如果赫连珠故意损毁玉牒,还有你的母亲——现今的丹夏长公主可以证明。
如有必要,找找当时的乳母、贴身伺候的婢女也可行——赫连珠一定会在太子身份不可证这一点上大做文章的。
其他琐碎事情,孙师傅和你郭伯伯会慢慢教给你;至于鸣凤兄和苟侍卫……”
钟不愆边说边慢慢起身,对着孙鸣凤深鞠一躬,又转向苟黔拱手施了一礼道:“拜托二位,多为太子尽心。”
这些话竟有托孤之意,赫连川眼泪盈盈地说:“父王说的什么?川儿记不住,等爹爹日后慢慢教我。”
钟不愆轻声笑了笑说:“不成啦!爹爹不能慢慢教给川儿,川儿要一夜之间长大啦!
赫连珠召见我时,在殿上点了‘七息香’,然后安排了御林军攻杀。
闻了‘七息香’的人,两个时辰内不能运息打斗,否则体内真气紊乱,三日后必定筋脉寸断,吐血而亡。”
他目光温柔地看着钟川,“当年没有机会问问先帝,可否允许痴人僭越,与先帝死后同棺;
现在痴人想求太子准请,满足痴人最后一个大大心愿。”
钟川呜呜哭得不能自制,搂着钟不愆的脖子只反复说道:“爹爹不要死,川儿不准爹爹死。”
钟不愆抱着钟川无计安慰,良久才说:“爹爹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不负责任地要撂挑子,自个儿找先帝享福去啦!
我儿今晚眼泪流得太多,以后要多笑笑,不要再哭了。
你们都上去吧,等墓门从内部顶上,流沙就会落下来填充墓道,我儿再不要来探视,也不要惦念,我会照顾好先皇的。”
钟川哭着问道:“被你送走的哥哥呢?我要把他找回来。”
钟不愆替他擦擦眼泪,转头看着书盛,叫了一声:“书盛。”
书盛抹了一把眼泪,随口答应道:“小人在,有请王爷吩咐。”
俄而他睁大眼睛,有些反应过来,又有些不敢相信地、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爹?”
钟不愆垂下眼睛道:“爹没有一天对得起你和你娘。”
书盛头摇得像拨浪鼓,眼里流着泪,脸上带着狂喜:“爹?爹!
我找到爹了,我爹是‘钟无敌’!
苟哥!”
他的目光落到苟黔身上,咧嘴笑道:“我有爹了,我姓钟,我叫钟书盛!
苟哥,你叫我一声儿,连名带姓的。”
这下连一向面瘫的孙鸣凤都红了眼睛,推一把苟黔说:“你带上殿下,咱们赶紧走吧。”
苟黔一手揽住赫连川,一手去拉书盛说:“走吧,咱们先上去再说。”
钟书盛躲开苟黔的手,笑着说道:“你们三个上去吧,我留下来陪我爹——白天上殿抢我爹的时候,我也吸了那个缺德的‘七息香’啦!”
原本哭得稀里哗啦的赫连川,听到这话再也承受不住,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软绵绵地昏倒在苟嫌身上。
孙鸣凤赶忙背起赫连川,苟嫌跟在后面帮他扶着,三个人失魂落魄走出地宫。
钟书盛拄着长槊站在宫门口,笑着向他们挥手告别。
等到三人迈上最后一步台阶,苟黔的脚踏上祭殿地砖,金黄色的细沙开始从地宫深处向上涌升,慢慢埋没了洞口。
洞口关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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