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西固城的路上,赫连川一直在发烧,迷迷糊糊呓语不断,苟黔呆在车里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到第三天时,赫连川醒过来了,木楞地看了苟黔好久,眼神才慢慢变得有了神采,脸上依旧带着麻木的悲哀。
苟黔打开轿窗——盛夏过去了,大杨树的叶子却还青葱翠绿,在太阳的照耀下反射着亮晶晶的光;凉爽的初秋的风吹进来,将车内闷浊的空气一扫而尽。
苟黔扶赫连川坐起来,让他看车外的景色。
“我们走了三天了,这里是豳州地界。一路上都很太平,没有京畿军追杀堵截。
再走一天就能到庆州,庆州就是咱自己的地盘了。殿下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赫连川眼睛望着车外摇了摇头,嗓子干干地问:“孙师傅的《讨伪皇帝檄》拟好了吗?”
苟黔答道:“拟好了,已经发出去了。
王爷的预料是对的。赫连珠果然派出流星快马各地传报,说铁帽子王谋朝篡位、阴谋败露,现今已带伤逃往西固城方向,着令所过郡县途中截杀,擒得逆贼父子者赏赐如何云云。
地方上各郡县的兵力,多则一、两万,少则只有数千人,有本事半路截杀三千边城军的,本来就没几个。
加上《讨伪皇帝檄》檄文一出,这些地方势力,都抱着骑墙态度观望形势发展呢。”
赫连川扯扯嘴角,做了个不屑一顾的轻蔑表情。
苟黔搜肠刮肚找话说:“王爷这次代地北征,将京城周边的兵力抽调出去大半,赫连珠短时间内无法集结足够兵力追击,咱们肯定能顺顺当当抵达西固城。”
赫连川低头翻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不作声。
“殿下在想什么?”
赫连川抬起眼睛道:“我什么都不懂。”
“不懂不要紧,不是还有郭副帅和孙师傅吗?咱们可以学,事情多也别怕,慢慢来。”
苟黔生性不爱说话,这几天为了开解赫连川,说的话比之前21年加在一起都多。
“殿下听说过鹤鸣山二贤吗?”
赫连川抹掉眼泪,转回脸看苟黔。
“孙凤鸣师傅就是二贤中的‘武贤’,他的师兄韦茂才,二十年前只身前往丹夏军营,成功说服丹夏王从中原退兵,并与大兴国结盟,两国至今没有兵争,人称‘鹤鸣山文贤’。”
赫连川终于被转移了注意力,开口问道:“就是爹爹在地宫中提到的那个‘茂才兄’?”
“是,”
苟黔说:“孙师傅已派人前去鹤鸣山送信,请韦先生出山。”
西固城背靠六盘山,前抱葫芦河,城墙修得坚固高大,是大兴国西部边境上最重要的前沿卡哨。
副帅郭定邦计算着赫连川的行程,提前从北莽城赶来迎接。
《讨伪皇帝檄》发布之后,边城军的人称呼起赫连川多少有些尴尬。不能再称呼为世子,称“太子”、前太子”也不合适,只好笼统称其为“殿下。”
郭定邦已经五十多岁了,两鬓半白长髯苍苍,大西北干燥的风,吹得他额头和眼角等处的皱纹特别深。
郭定邦废话不多,见面只问了几句路上情况,就直奔主题说:“末将比殿下早到半日,先跟着军需官在军营里四处转了一圈,发现粮食草料倒还充足,就是木炭预备得不多。
西固城天气冷得早,夜里降温大,殿下陡然到了新地方,恐怕一时不能适应,身边伺候的人要多上点心。
除了全城取暖需要木炭之外,还有前几个月刚发现的那处铁矿,炼铁也需要大量木材,因此木炭的采买和烧制,是个急需解决的问题。”
赫连川认真听着,恭敬回答道:“多谢世伯关心,小子会注意身体的。
回头小子把军中各处管事的集合起来见一面,问问木炭是谁管着?怎么就把采买一事给耽搁了?是因为银钱紧张还是人手不够?然后督促他们抓紧些办。
小子不懂的地方多,还要仰赖世伯费心,小子一定用心学。”
郭定邦见赫连川年纪虽小,却举止大度言辞得体,不由嘉许地点点头道:“王爷前段时间代地北征,军中的伤亡情况已经统计好报上来了,其中朔州军和忻州军,各阵亡军侯一人。
军侯以上的职缺,按例应由主帅任命。当日王爷返京匆忙,所以这两个位置至今还空缺着。”
赫连川答道:“世伯酌情从军官中擢拔就行,过后让人把新军侯的履历和战功,抄一份给小子看看。”
郭定邦说:“事急从权,那末将就先越殂代疱一回。
军中还是以军衔相称为好,少帅不要称呼末将为世伯,末将也不再称呼少帅为殿下。”
赫连川微一颔首:“老将军指教得是,本帅记下了。”
晚上军营里宰羊改善伙食。
从中午看见伙夫们赶回一群羊来,书嘉就开始屁股长疖子坐不住了,期期艾艾地跟赫连川说想去看杀羊剥皮。
赫连川见完将军见校尉,见完校尉见军侯,忙得哪顾得上搭理他,挥挥手就随便书嘉去了。
书嘉这下算是得着了赦令,一走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天近傍晚,赫连川打发走所有部属,才觉出嗓子都快冒烟了。
连喊三声“书嘉”也没人答应,苟黔说:“殿下不要单独外出,我出帐找水很快回来。”
赫连川气道:“这个不着调的书嘉!回来看不把他屁股踢成八瓣。
千里迢迢跑到军营里,倒是带着他出来玩来了?”
苟黔笑着说:“书嘉是个不会侍候人的。先前在府里的时候,还不是整天傻玩?回头看我不锤他,一点儿事也不懂。”
赫连川反倒护犊子道:“算了,他还小呢,当年爹爹把书盛哥找回来的时候,他那么一点儿,又瘦又小拖着鼻涕,跟在书盛哥屁股后头……”
说话间眼圈儿又红。
苟黔吸吸鼻子说:“殿下闻到肉香没有?外面是不是把羊给烤上了
说不准书嘉正眼巴巴蹲在火堆旁等着肉熟呢。外面热闹得很,殿下要不要出去转转?”
赫连川点点头说:“走!出去看看!”
军需处下午刚派人给赫连川送来一套军服,苟黔抖开一件披风给赫连川披在了身上。
披风有点大,后摆几乎要拖到地上,衬得赫连川特别显小特别显稚嫩。
两人走出大帐没几步,斜刺里冲出个冒冒失失的小兵,低头抱着一摞木漆盘子,一脑袋拱在苟黔身上。
盘子稀里哗啦掉了满地,苟黔帮忙弯腰去捡起来,小兵摞着盘子一抬头,这才看到赫连川,慌忙打个立正,空出一只手来,“咚”地锤在胸口上行了个军礼,嗓门洪亮地喊道:“少、帅、好!”
赫连川紧绷着脸,用尽可能威严的声调“嗯”了一声,腰背笔直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远远看见书嘉蹲在一个大木盆前鼓捣,袖子快挽到肩膀上去了,两只胳膊大半截泡在水里。
“殿下!苟哥!”
书嘉也看到了赫连川和苟黔,高兴地扬起一只手来打招呼。
赫连川皱起眉问:“你蹲在那里干什么?冷不冷?看你胳膊都变成紫萝卜了。”
书嘉从水里拎出长长一串曲里拐弯的羊肠子,兴奋嚷道:“看!”
赫连川问:“那是什么东西?”
“肠子!羊的肠子。”
赫连川别过脸去干呕了两声说:“脏死了!别鼓调了,赶紧回去!”
书嘉一脸认真地回答道:“不脏,这个是羊的小肠,不是装屎的。”
赫连川脸色都绿了,“怎么会不脏?羊肚子里出来的东西!
你是不是个傻子?谁让你在这里洗这个的?谁在这儿累傻小子呢?你自己还美得不行。”
书嘉摇头晃脑道:“我就美,就美!殿下要不要玩?我都洗了好几盆了。”
赫连川生气道:“你一下午跑得没影,差点把我给渴哑巴,原来一直在这里帮人家洗羊肠子呢?!
你的手都熏臭了!这几天你都离我远点儿。”
到了开晚饭的时候,书嘉“咚咚咚”地跑进大帐问:“殿下的晚饭怎么吃?”
赫连川莫名其妙道:“什么怎么吃?还能怎么吃?我用鼻孔吃。”
书嘉说:“我问殿下想跟士兵们吃一样的,还是让伙房给单独做。”
赫连川说:“费那些事干什么,跟士兵们吃一样的就行。”
“好嘞!”
书嘉答应一声,转身刚想往外跑,赫连川喊住他问:“你先等会儿!你的手洗干净了吗?”
书嘉摊开两手往赫连川面前一伸,“洗干净啦!用皂豆子搓了五、六回,皮都快搓破了。真就什么怪味道也没有,不信殿下自己闻闻。”
赫连川踹他一脚道:“说了让你离我远点儿!
我闻你个大冬瓜!你把皮搓破了也没用,羊肠子味儿都渗进你肉里去了!
你别碰我的吃食啊,回头让苟子出去端。”
书嘉睁圆了眼睛道:“干什么?殿下来真的?真的嫌弃我?”
赫连川赌气道:“来真的!
我求求你,今天晚上从头到脚好好洗个澡,把衣服也里外全换了。
你疯了一下午,沾了一身的羊屎味儿,你一进帐篷,就熏得我胃里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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