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秋,这是昭华公主嫁去漠北和亲的第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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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拂过,麦田翻涌着金色的浪。
十来个孩子在田边围坐成圈,小脑袋随着诵读的节奏轻轻晃动。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江熹禾被围在中间,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明明只是初秋,风里还带着暖意,她却抬手掩住嘴唇,轻咳了两声。
但她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笑意,见孩子们读到卡顿处,轻声提醒道: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闷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支骑着铁甲战马的队伍卷起铺天盖地的灰尘,朝着他们呼啸而来。
“咳咳……”
江熹禾拉着孩子们避让到一边,捂住口鼻闷咳了几声。
她抬眼望去。
为首那人身量魁梧,穿着一身玄铁铠甲,腰悬弯刀,骑在通体乌黑的战马上,身姿挺拔如松。
正是漠北王森布尔,她的夫君。
森布尔昂首挺胸,平视前方,从她身边掠过时,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分给她。
江熹禾目送大部队进入营地,在看到队伍末尾还拉着几辆囚车时,忍不住皱了皱眉。
“是漠北王回来啦!”
“漠北王又打胜仗啦!”
“漠北王天下第一!杀光所有东靖人!”
孩子们雀跃欢呼着。
江熹禾叹了口气,拍了拍手引回他们的注意力。
“好了,孩子们,今天先到这儿吧,前日布置的课业都交给我吧。”
孩子们闻言,纷纷从破旧的书包里掏出麻纸本子,七手八脚地往她怀里塞。
站在外围的男孩拎着布包的带子,脚尖踢着地上的小土块,看起来丝毫没有上前的打算。
江熹禾看向他:“青格勒,这次的课业又没写吗?”
“谁说我没写!”
青格勒立马从包里翻出皱巴巴的本子,猛地扔到她怀里,扭头就跑。
孩子们一哄而散,江熹禾蹲下身,细细整理怀里的课业本子。
“王妃!”
桃枝捧着新灌的汤婆子跑了过来,“天凉了,咱早点回去吧。”
江熹禾点了点头,却说:“不急,等我检查完他们的课业。”
她拿起本子一页页翻看,轮到青格勒那格外皱巴的本子时,她指尖突然顿住了。
那本子首页只写了半行“天地玄黄”,翻到第二页,却见潦草的墨痕歪歪扭扭地写着:“东靖妖女,滚出漠北!”
墨汁还没完全干透,有些字晕开了,看起来格外刺眼。
桃枝看了一眼,忿忿不平道:“王妃,您辛辛苦苦教他们耕种刺绣,读书识字,他们倒好,背地里这么骂您!依奴婢看,这些漠北人都是一群不知好歹的白眼狼!”
江熹禾若无其事地合上本子,轻声道:“漠北与东靖打了这么多年仗,多少人家破人亡,国仇家恨哪是一朝一夕能消解的?且耐心些吧。”
刚说罢,又是一阵秋风吹来,激起她一阵轻咳。
桃枝把汤婆子往她怀里塞了塞,仍是不服气地嘟囔着:“这都七年了,您在他们手里受了多少罪,身子都被他们毁了,还替他们说话呢……”
江熹禾只当没听见,轻飘飘转移了话题。
“漠北王又抓了俘虏回来?”
桃枝眉心一拧:“刚刚匆匆看了一眼,这次好像又抓了不少东靖百姓。”
江熹禾轻叹口气,拢着肩头的披风站起身。
“走吧,去看看。”
营地西侧的空地上,三辆囚车歪斜地停着,木栏间隙里挤着密密麻麻的人。
一群漠北战士挎着弯刀,围着囚车来回踱步,粗鄙的骂声刺耳传来:
“东靖的贱种!都给我老实点!”
囚车里挤着衣衫褴褛的老人,满脸惊惧的妇人,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
满脸络腮胡的战士甩了甩马鞭,吓得车里的人纷纷往后缩。
“哭什么哭?再哭把你们都扔去喂狼!”
有眼尖的战士发现囚车角落蜷缩着的女孩,猛地拉开门把她扯了下来。
“大哥,这女娃娃长得还不赖,不如咱们留着当个马奴?”
这话一出,周围的战士顿时发出心照不宣的哄笑声。
“哈哈,还是你小子眼尖!这女娃确实比那些老弱病残有用多了!”
“留着吧留着吧,正好给咱们解解闷!”
女孩被他们推搡着跌坐在地上,满脸都是惊恐的泪痕。
“辛夷!”囚车里的老人拼命伸出手,“你们这群畜生!别动我孙女!”
“啪!”
一声响亮的鞭响,一道深可见骨的鞭痕落在老人手臂上。
络腮胡啐了一口,“东靖猪!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了!”
他瞪着眼睛又扬起马鞭,似乎还要再抽。
“住手!”
江熹禾提着裙摆匆匆赶来。
桃枝绷着脸,紧紧跟在她身后。
众将士让开一条路,打量她们的眼神却有些玩味。
“哟,这不是咱们的王妃嘛!”
络腮胡大咧咧地提了提腰带,态度散漫又无礼。
“您不好好在帐子里待着喝汤药,跑来营地做什么?”
江熹禾扶起地上的女孩,把她护在身后。
“漠北军营有规定,不可虐待战俘,你们难道都忘了吗?”
络腮胡哈哈大笑,用马鞭指着她:“瞧瞧这东靖妖女,还真把自己当王妃了!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还管到咱们军营里来了!”
周围的战士们哄笑间,又去拉扯江熹禾身后的女孩。
“你们住手!”
桃枝护着江熹禾,拼命挥开那些不怀好意的手。
“你们一群大男人,欺负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呵!”
络腮胡脸色骤然沉下来,冷哼一声。
“他们东靖人杀我妹妹的时候,可想过她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络腮胡猛地推开挡在前面的桃枝,说着就要去拉江熹禾的胳膊。
突然——
一个更为高大魁伟的人影出现在他身后,一把攥住了他伸出去的手臂。
“王?”
“王来了!”
众将士纷纷垂首跪地,络腮胡也丢下马鞭,慌忙恭敬行礼。
“属下参见漠北王!”
森布尔冷冷扫过一众将士,视线最后停在江熹禾脸上。
“把战俘带回牢营,严加看管,听候发落。”
他转过身,对江熹禾抬了抬下巴,“跟我走,回去吃饭了。”
“动作快点,别让我等。”
森布尔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向王帐。
江熹禾转过身,拍了拍女孩身上的灰尘,又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
“别怕,我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的。”
女孩恸哭出声,转身扑进爷爷怀里。
老人整条手臂鲜血淋漓,血珠沿着指尖滴答。
江熹禾蹙着眉,对桃枝吩咐道:“快去我帐里拿些止血的金疮药和干净布条来,先给老人家简单包扎一下。”
桃枝点头应了一声,小跑着离开了。
络腮胡一直目送森布尔的身影消失,这才站起身,恶狠狠地瞪了江熹禾一眼。
“都愣着干什么?”他扯着嗓子喊,冲着手下的士兵挥了挥手。
“走!把这些东靖猪都带下去,关进牢营!”
女孩被粗暴地塞回囚车,车轮重新滚动起来,载着这群百姓走向营地深处。
江熹禾不敢让森布尔多等,连忙提起裙摆又往王帐里赶。
王帐的毡帘一掀,扑面而来的便是浓烈的酒肉荤气。
帐子里已经坐满了一圈军中将领。
他们面前堆着小山一样的好酒好肉,大声嚷嚷着,都在为今日的胜仗而欢呼庆祝。
江熹禾缓步上前,对着坐在首位的森布尔行了个礼,这才抚着裙摆在他身侧坐下。
她气质清冷,姿态端庄,与帐中喧闹的氛围格格不入。
森布尔漫不经心端着酒碗,余光却睨着身侧的人。
“今日又去教孩子们读书了?”
江熹禾微微颔首:“嗯。”
“青格勒那小子,没给你找麻烦吧?”森布尔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江熹禾轻笑着摇头:“没有。”
“那就行。”
森布尔突然伸出大手,在她腰上揽了一把。
“几日不见,怎么感觉你又瘦了?”
江熹禾轻轻按住他的手,“许是今日天热,我穿得少了些。”
森布尔盯着她的侧脸看了片刻,从盘子里扯下一条油亮的羊腿,“哐当”一声丢进她面前的银盘里。
“多吃点,不然整日都病歪歪的,像什么样子!”
江熹禾轻轻“嗯”了一声,拿起匕首,小心地割下一小块肉,放进嘴里,斯斯文文地嚼着。
她的动作又轻又慢,慵懒优雅,感觉像小猫儿似的。
森布尔支着下巴看她吃东西,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
“哈哈哈!今日这仗打得痛快!”
一个满脸横肉的将领端着酒碗,大声嚷嚷着。
“一看见咱们漠北王,那些东靖兵跑得比兔子还快,连兵器都扔了一地,真是一群孬种!”
“哈哈哈!要我说,就应该把这几车的俘虏,拉到他们城墙底下,一个个杀了放血!让他们知道知道咱们的厉害!”
江熹禾手里的匕首突然一颤,磕在碗沿,发出一声轻响。
森布尔眯了眯眼睛,转头看向帐内众人:“这场仗,咱们也折了不少兄弟,俘虏自然是要杀的,不拿他们的血祭咱们的兄弟,难解心头之恨。”
“漠北王英明!”
将领们齐声应和,震耳欲聋的声浪像是要把帐子掀翻。
江熹禾放下手里的匕首,沉默地垂下眼睫。
森布尔抹了把唇角的酒痕,问她:“这就吃饱了?”
江熹禾露出一个勉强的笑,“饱了。”
森布尔轻嗤一声:“三岁的娃娃都比你能吃!再这么下去,风大一点都能把你刮跑。”
江熹禾没有反驳,只是坐直身子,双手轻轻搭在膝上,像尊安静的玉雕像。
这场庆功宴一直闹到深夜,烛火换了好几根,将领们才陆续散去。
等到江熹禾回到帐子里,洗漱完躺回床上,已经过了子时了。
她吹熄了床头的烛台,正准备休息,突然一个沉重的黑影压了上来。
熟悉的气息带着浓重的酒气落在她脸上。
“王……不行……”
她艰难地抵着森布尔的胸膛,小声解释:“我月信来了,不能同房。”
森布尔发出一声不满的冷哼,从她身上翻了下来,赌气似的背过身去。
江熹禾直起身子,轻轻搭上他的肩膀。
“别生气,等到明日……应该就差不多了。”
森布尔没接话,但却转过了身,一把将人搂进了怀里。
“睡觉。”
江熹禾温顺地窝在他怀里,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王……战俘里还有许多老人和孩子,他们都没拿过刀,也没上过战场……您能不能放过他们?”
黑暗中,她静静听着森布尔的心跳,好一会儿才听到他开口:
“我说过,东靖欠漠北的血债,必须用命来还。我迟早要踏平东靖,杀光所有东靖人。”
江熹禾没有再劝,好一会儿都没了动静,像是睡着了。
但森布尔知道她没有。
虽然此刻看不见她的脸,但他太熟悉她的模样了,她一定又露出了那种难过的表情。
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胞子民被杀,满心痛苦哀伤却又无能为力的表情。
森布尔心生烦躁,把她的脑袋往怀里按了按,语气生硬地重复了一遍:
“睡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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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和亲第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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