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钊没停留多久,便不在意地移开眼神,更没问她后院发生了何事。
“我还有事,你自己回去。”
他指点了几个亲卫跟着,然后勒住马缰长靴一蹬,调转方向离开。
殷婉独自坐进马车,看着脚边的那只箱笼,她忍不住就掉下了眼泪,到最后气喘不畅,哭都变成了哽咽。
等回到侯府,泪痕已经干了,她稳住情绪捋顺衣角,招呼家丁小心地把箱笼搬进去。
才走到侯府园外抱厦前,看到连廊之后的矮丛明暗错落,隐约能听到仆役们躲在后面扯闲篇儿。
“听说今日归宁,新夫人是自个儿坐的马车呢。”
“呵,我就说她不讨侯爷待见吧,回门走个过场就算了,谁还真要看他们殷家人的那副无耻嘴脸!”
周围哄笑一片,等安静下来,又传来了一道极为尖刻的熟悉声音,
“还有呢,你们猜侯爷这两日在忙什么?”
“不是外城的骁兵卫出了事,有人旷职吗?”旁边一婆子嘴快,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备礼,等着从法华寺接太夫人回来过六十大寿。”
“啧,谁不说你们眼皮子看得浅呢,别忘了廖大小姐这两日也去了法华寺进香。”那尖刻声音这次更清晰了些,是侯府奶娘钱嬷嬷的声音。
钱嬷嬷紧接着又道,“光禄勋家的廖大小姐,人家和我们侯爷才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侯爷这次啊,也是特意要送她回家的。”
“……”
栖冬惊愕地看向殷婉。
“主子,这钱嬷嬷好生胆大!”栖冬恼火地立刻就要冲过去,却被殷婉拦下了。
她的声音平静如初,“没必要和她争论。”
栖冬气得脑子一热,脱口而出,“这狗仗人势的婆子,仗着自己是侯爷的奶娘,就敢在这儿编排您。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殷婉紧紧抿住唇,道:“她的确有这个底气。”
这钱嬷嬷在府里呆了二十多年,深得霍钊的倚重,就连老夫人文氏都要给她三分薄面,显然比她这个无根无基的“主子”要有底气多了。
栖冬一下不说话了,片刻后又担忧地问:“那她们说的廖小姐又是怎么回事?方才听阿东说侯爷的确派人开道,这时候应当是去了法华寺……难不成真是去接她了?”
“咱们管那么多干嘛?”殷婉安慰了她一句,转身又看向箱笼,满眼都是不放心,叮嘱道:“一会把它搬到屋里,记得一定要小心,别给磕碰着了。”
栖冬还在义愤填膺地咬牙,看着殷婉这幅不在意的样子,长叹了一口气,心里隐隐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回了房,把箱笼规整到妆台下,栖冬直起腰,看到殷婉站在桌案前,摊开一张宣纸。
“主子您手上的烫伤还没好呢,怎得还要受累写这个。”栖冬心疼道。
“不打紧,给集墨斋的这几份字拖了好些日子,不能再耽搁了。”殷婉一边抬笔,一边弯唇看向她,眉眼变得亮晶晶的,“更何况我也不觉得这是苦差事。”
栖冬替她研墨,过会儿又把放印章的印匣拿过来,里面放着一排不同大小,不同质地的闲章。
从小主子跟着殷老太爷习字,当初老太爷意外坠崖,家里状况一下跌到谷底,到后来老太太生病,主子是靠这一手好字凑出的药费,如今还有些款项欠着。
积攒了这么多年,用度一毫一厘都是主子挣的,没成想就这样太太还嫌不够,居然还把老太爷给主子准备的嫁妆钱都克扣了,就连这出嫁的钱都要主子从自己兜里掏。
“那您也不能累坏了身子,要我说,今天还是该和三小姐好好理论个一二,那些珠钗再怎么也能换点钱呢。”
殷婉听她这么说,缓缓摇了摇头,
“连祖父的小院三妹都要争,那些东西怕是她赏给下人都不会还给我。何必因为这个再和她起冲突。”
更别说,殷娴背后还有沈氏,她是怕那人再跟她动手了……
栖冬也突然想起这个来,猛打了个寒噤,不敢再多说,低下头专心给殷婉的帖子加盖印章。
她是顺手拿的,盖上去有一枚红色的圆印,上边是一个雕工细腻的阴刻‘年’字,看起来格外娟秀灵动。
殷婉见到却变了脸色,“别用这个,换一个章来。”
栖冬疑惑地应下,把那印章放到印盒里,刚又取出另一个,听到殷婉又道:“下起雪来了,你去你房里检查一下窗扇,不要让那些寄存的字轴受了潮。”
“好的,主子,我立刻就去。”
栖冬看看天色,急得赶紧撑了伞出门。
细细霜雪无声落下。
殷婉盯着桌案上的那个小印,好半晌都没有动弹,最后抬起手,轻轻把它擦干净,摁到匣子内侧。
红色短绒布慢慢包裹住它,连同她的心绪也一并被隐藏起来。
但宣纸上的那点印痕却完全抹不掉,眼前恍惚得像在看走马灯般,像是把之前的人生都走了一遍。
可除了难过就是酸楚,唯一的那点甜味也哽得她喉咙生疼,泪水洇在眼眶边,却怎么都流不出来。
殷婉把这张字塞进了废稿箱里,然后又呆呆站了好一会,直到天色暗下来,落日余晖斜斜照进了昏暗的内室里。
外面好像有喧闹声响,下人走动的声音一阵阵传入耳畔。
栖冬打外边回来,进门先唤人掌灯。
待眼前亮起来,殷婉才回过神问:“外面怎么了?”
“太夫人回来了!”栖冬兴奋地给殷婉更换衣裳,又给她重盘了发,“今晚说是有家宴,要给老人家接风洗尘呢。”
.
冬雪渐停,侯府后院家眷齐聚一堂,宴厅外面一圈是点着手把灯的仆役,照得昏黑的道上敞亮热闹。
成熹堂的内厅已然座无虚席,太夫人正高坐在上首吃茶,描金锦缎花帽下是一张慈眉善目的脸。文氏坐在次席,其他各房的亲眷也都在下边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
霍潞看到殷婉出现,撇撇嘴,扭头不看她,转而和旁边的何芸亭说笑起来。
殷婉今晚穿了一身海棠淡红的对襟袄裙,尽管新嫁,她却没有选那些太亮眼的颜色,发上的珠钗也简单,不过就是这样,也挡不住她姣好的姿容,一进门太夫人的眼睛就亮了一下。
“多年没见婉姐儿,当真是生得更加标志了。”
殷婉给太夫人行礼,又从栖冬手上拿来一张满绣的披帛,恭恭敬敬的呈给太夫人,“这是孙媳纳的绣活,还望您别嫌弃。”
“婉丫头手可真巧,这东西祖母很是喜欢。往后就是一家人,可别再这么客气了。”
太夫人摆摆手,慈爱地看着殷婉。
殷霍两家祖父当初是先帝爷在潜邸时的臣僚旧交,殷婉幼时和太夫人打过照面,如今再看到这位和蔼的长辈倍感亲切。
作为霍家的老祖宗,太夫人说话一向很有分量,这番话相当于是在众人面前认定了殷婉的身份。一时候就连堂下的窃窃私语声都小了不少。
文氏却面露不满,看着殷婉哼了一声,“心思是好的,还是娘您面子大,新妇懂得孝敬您。儿妇的就只是个妆花匣子,一看就觉得不够上心。”
“成了,不说这个了,准备开席吧。”太夫人咳嗽着岔开话。
殷婉刚落座,对面的霍文翰便爽朗地打了声招呼,“大嫂。”
殷婉点头还礼。
霍文瀚还想要多说几句,却被扯了袖子,姚灵蓉冲他咬耳朵,“你叫得倒是欢实,也不看家里人什么态度。”
姚灵蓉冷眼看着对面,不爽地搁下筷子。
她如今有孕在身,更比大嫂殷婉嫁来得早多了,可因为夫君没什么本事,在霍家总是矮过人一头。
这样手段不干净的女人凭什么就能当上侯夫人?一看那张脸就是会勾人的。
姚灵蓉怄了一肚子火,正这时,不知道哪个宗亲提了说了一嘴太夫人的寿宴。
“倒也不必铺张,自家人小聚一场便是。”老太太温声道。
文氏热情地笑了,“都照阿娘您的意思来办,不过儿妇的意思是,再怎么说也是整寿的大日子,请些交好的人家热闹一下也好。”
文氏如今执掌中馈,各府拜寿的贺礼按着规矩都要交到她眼皮子底下,最后再入库里,她当然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姚灵蓉眼睛一偏,恭顺道:“伯母身子骨不好,又要担待这些事,侄媳真是怕您扛不住啊。
太夫人便点头,对文氏道:“不如这次让孙媳妇来办,省得你受累。殷氏,你说呢?”
姚灵蓉就想看热闹,可这话殷婉若答不好,丢了长房的颜面,文氏日后保不齐还要借题发挥。
殷婉心里默默叹一口气,“祖母您说的是,只不过孙媳如今新嫁,很多事都拿不准主意,于情于理还是应该由婆母指点着,免得出差错。”
“那就还按先前的规矩罢……”
这便算翻了篇,宴席快结束,太夫人猛咳嗽了两声,说是路上受了寒气,要回屋休息,只剩小辈们在堂中用茶点果子。
白氏环顾了一圈,看霍钊没来,便说:“听我家老爷说,钊哥儿这两日忙得很,这不,接了老祖宗回来又不知去哪儿了?”
她瞥向殷婉,刻意玩笑道:“……倒是让新妇受了冷落。”
“侯爷忙着公事,身为后宅宗妇,侄媳知道分寸,不觉得委屈。”殷婉抬眼看向她。
白氏倒没想到自己撺掇不成,倒是被下了脸子,嘴角颤动两下,不说话了。
文氏难得对着殷婉扬了扬眉,转念提点起了女儿霍潞。
“听听,你长嫂可是个贤淑的,你合该学上几分,别成天想着舞刀弄棒了。”
霍潞和城中大家闺秀不同,成日一身骑装东游西窜,这不前日里又翘了女学的课,文氏尽管不喜欢殷婉,却正好想借此机会教育女儿。
“我用得着学她吗?”
霍潞哼一声,气鼓鼓地扔下筷子,
“谁不知道她惯会装贤良淑德,我大哥都不待见她,还装大度给谁看!还有殷家,大哥本来就看不上……”
“霍潞!”,文氏怒声呵斥。
“怎么了,我难道说得不对?”霍潞委屈得憋出一泡眼泪,瞪向殷婉,“告诉你吧,我大哥现在去送廖姐姐了,我大嫂本应该是廖姐姐才对……”
说完她扔下筷子就跑出了厅里。
殷婉坐在中堂,所有亲戚转而齐齐地看向她。
她垂下眼,赶紧隐藏自己的难堪。
可周围依旧有那么多眼神,有看好戏的,有让她忍耐的,甚至……还有警告她别无理取闹的。
“瞧瞧这丫头,都乱说什么混账话,这可是在宴上!”
文氏不得不打圆场,恼火道,
“一会儿定要罚她抄个十遍百遍女戒,让她好好长长教训!”
何芸亭也站了出来,“潞妹妹说话心直口快,表嫂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还有去法华寺接廖小姐,估计表哥也只是顺路罢了。”
殷婉深呼出一口气,
“侯爷和廖家亲近,这都是无可厚非的事。”
闻言,何芸亭咬住唇,有点不甘心。
“还是侄媳妇明大体呢……”有亲眷在旁边夸道,目光往文氏那边偏了偏,言语中净是讨好。
文氏立刻受用地笑了起来,又招呼丫鬟好生招待着,似是把先前的事儿全都忘了。
用过这顿不尽如人意的午膳,宴上的事自然传到了抱雪院。
霍潞出言不逊,连带殷家都丢了脸面,第一个心气不顺的便是殷家派来的顾婆子。
自家招了这么大屈辱,她登时就要去分辩,可却也没有一个主持公理的人,思来想去,她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赶去了太夫人所住的鹤寿堂。
等殷婉回去,栖夏便匆匆来报,“主子,那顾婆子找太夫人讨要说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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