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便入了夏,士族们不约而同对外作乐出寂了声,只在旬日里和几个要好朋友到山中叹些凉意。薛源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在此时收到昌平的邀约。
山里的知了你一句我一句地鸣叫着,大伙儿们坐在树荫底下乘凉,笑嘻嘻地谈起了近来的趣事。这郊外地方,也没有什么正经的座位,只是铺设了些垫布,有些人干脆不管规矩,与自己亲近的人坐到一块儿,全然忘掉那京城里的拘束。
昌平也教几个小娘子围绕着,她们一会儿自个儿说笑,一会儿勾起其余些人的话瘾,在这绿意清风中一点儿没有停过声音。
党玥也没明白,自己怎的就跟薛源坐到了一块儿。她作得一身男子打扮,却不是真正愿意与男子离得这般近的。薛源不知怎么想的,非要与她谈话,仿佛那几个想来插话的小娘子、郎君都是空气似的。
“我听说大王去过蜀地,那儿的吃食可是不错?风景可是好看?”薛源一张嘴,就是要把这天聊死一般。
党玥悄悄向前头挪动了一些,这时有人替她答话了:“薛大郎,你家妹妹是去了蜀地修道么?”
薛源终于愿意搭理其他人了,他迅速瞥了宁王一眼,鼻子里呼出热气来,说道:“她还是俗家弟子,算不得入道。”
“薛大郎,你耶何时才愿意领她回来,我可想她想得紧了。”一个姑娘款款走来,她朝薛源抬起下巴,发令般问道。
那红润的唇瓣对薛源来说还是有些刺眼了,他有些害臊地抱起胸膛,思忖了片刻,说道:“你大婚以前给我家写封信,没准我阿耶就愿意放她回来见你了。”
“登徒子!”一个男子大小的手掌推向了薛源的脑袋,随后那清脆的声音嘿嘿地笑了数声,整个人凑到了薛源身旁,此人与方才的姑娘是堂亲。
“真以为到了这地方就能没规没矩么!”薛源故作姿态,指头狠狠点着,将几人都一道数落了。
“大王都不计较,你计较什么呀?”姑娘用罗巾掩起红唇,她忽地想到了什么,眉毛一挑,像是明白薛源为何缠着宁王了。
“张……你也就敢在这儿撒野!换了其他地方,你还能这副模样么?”薛源毫不客气地指向她,挑衅地回了一句。
这会儿谁也没有嘲讽薛源的幼稚——既然出了别人的眼界,身在这旷然的青山之中,大多人都扒下了平时的那副面具,透露出了本来的性子。
薛源见他们迟迟不指责自己,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放恣。他转头一望,只见宁王这般的贵人笑了出来,这才重新放松了。
微风吹起了他额前的碎发。他勾起一个凉角黍——端午快到了,这吃食哪儿都见得着,道:“也不知我妹妹怎么过的端午,这都两年没见她了。”
“她写的信呢?里头都说了什么?”张家大娘子问道。
“能想你么?肯定要想薛兄不是?”张家三郎这般顶嘴,惹得堂姊没给他好脸色。
薛源挺直了背,说道:“是有那么一封有意思的!也是这几天才收到的,说是做了一个长梦,梦里……”
他瞟了宁王一眼,继续道:“有个紫袍郎君入了蜀地,与她说了许多许多话,还挺平易近人。”
张家大娘子忽地僵在原处,这不对劲只教端坐着的党玥发现了。党玥一言不发,心里却充斥着许多不安,她心道:“在场都是谈笑的人,此时说起这位紫袍郎君,必然会联想到我。可张娘子听了,怎的会是这反应?”
张三郎惊呼一声,抓来薛源的肩膀,迫切道:“你妹妹莫不是梦见了宁王?近来入蜀的服紫贵人,也就只有大王一人了。”
“你妹妹梦里看得见那人模样么?”党玥没来由地想插上一嘴,竟是不惜拿自己开刀。
薛源大笑着,什么也不作答,满脑子盘旋着党玥的话。他双臂一展,勾紧宁王和张三郎的脖子,道:“猜!你俩猜!一个两个都猜得着那个人,此时怎就不肯说了?是吧?大王!”
党玥低着目光,她直觉薛源话里有剑,便任他勾紧脖子,紧接着装作咳嗽,引他放了开来。
张三郎眼珠子一转,难以置信道:“这么好的记性,还能记得大王的长相?!除了那次赏花宴,小娘子还与宁王见过面么?”
此时此刻,张娘子已闻见了这对准亲家间的淡淡火药味,她不作他想,便顺着堂弟的话为宁王解围道:“你妹妹的记性可好得很呢,我说是吧?薛源。”
薛源许久没听外人直言自己的大名,忽地一愣,马上恢复了平时的模样。他闷闷不乐道:“是好得紧。”
那话题才教被张娘子刻意踢入角落,却教党玥故意翻找出来,在心头上盘玩着琢磨了片刻。党玥莫名有了一个念头,她睁开眼睛,抛去了几年里习来的谨慎,故作轻浮道:“她是喜欢我么——才梦见了我?”
“登……!唔!”薛源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只手以迅雷不及之势堵住了嘴。
张三郎巴掌上的味道阵阵冲入鼻中,让薛源觉得要吃进肚子里了。他连忙挣开,啐了几口,道:“香料不要钱的么?你怎的连手上也有香气?”
张三郎瞪了他一眼,恨他明明懂得他人心思,还要这般胡闹。他是也读出了这场谈天中的不对头了,幸而此时他们都不在京中,而宁王又是个温和宽容的人。
他见宁王面色不改,心里虽是庆幸,手上却是在薛源脸上拍了几下——堂姊怎么还定在这儿呢?她和昌平公主学来的说话本事,怎的这一刻就用不上了?他朝堂姊眨了眨眼睛,释出了求救信号,接着以身饲虎,如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一般,抱紧了好友薛源,说道:“这东西是花了我不少钱,闻见也是赚了,你嫌弃什么?哎!别……哈哈哈哈!”
薛源推开他,看着快步逃离的张娘子,心里翻起一阵不服输的火浪。他要趁着还有些时间,把话说清楚了——为离开两年的妹妹,把所有话都说清楚了。他好似不在乎宁王的孟浪话了,说道:“你自己倒是愿意娶她么?”
党玥睁大眼睛,眼瞳扩散着,不知要定在何处。薛源见她这副反应,亦是张大嘴巴,他摇了摇党玥肩膀,小声道:“郎君!九郎君!大王!你是不知此事的么?”
“谁和我说过?”党玥掩起眼睛,心里可难受得紧,她怎么不知道有人在谋划她的婚事?不对,方才她已从张娘子的反应中,读出了这个不对劲。
薛源望向昌平的位置,几欲呕吐,昌平正好与他对上眼。余光里,张娘子正在接近他,她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便摇了脑袋。
他也没明白这摇头是个什么意思,是不该这么看昌平,还是不改这么欺负宁王?他心里一着急,自个儿从党玥身边抽开了,故意行了个大礼,道:“还请大王见谅。”
“薛源!你疯什么呢?!”一道女声刺破天际,惊起一片鸟雀。
薛源仓促逃离,随意把自己塞进了几个男儿之中。人们问他出了什么事,可他一点儿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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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想起那日掌心里的两个枣,嘴里还能泛起一阵清爽的甜蜜。彼时党玥不愿多想圣人的暗示,直接就把那枣子吃进肚了,管他暗示什么早子早婚的。
谁知今日党玥便得知了这样的秘密——圣人有心藏着不肯说出来,薛家却已得知了此事,唯有她自己还被蒙在鼓里。喉头这一阵酸哽,教党玥发不出声了,忽然间她就明白了许多事情。
为何薛源和她说起话来,总跟要探测什么似的?只因他极为爱护妹妹。为何今日薛源说话要带这些刺?只因本该留在京中的薛娘子,是被迫离开。
党玥闭上眼睛,心脏不受控制地悸动着。她一直不想在情感问题上伤害其他女孩儿,却已在不知道的时候,伤害了这么一个人。
张三郎有些迟疑地凑近了党玥,微声劝道:“大王伤心什么?小娘子能在信里写梦见了您,多半不是厌恶您啊!您也好奇她喜不喜欢您,多半也是属意于她的不是?”
前半句在党玥听来十分受用,那个小姑娘大抵是没有厌恶她的。只是她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受到了薛娘子的吸引,顶多只是觉得她机灵可爱罢了!什么属意,她只是还保持着对他人善良的原则,才故意问了那些话!
党玥道了声谢,便眺向昌平的位置。她和薛娘子相见只有赏花宴那一次,而薛家却是知道汉家有意下聘,昌平必然是知道些什么的——之前不能直说,此刻也该向自己解释原因了吧?
自己这个本来昏沉的灵魂,身边到底有多少事情直白单纯?
昌平很快发现了党玥的视线,并从中读出了许多沉痛。她眨巴着眼睛,想贴近党玥一些,并说些辩解或抚慰的话,此刻她的裙却好似千斤重,重得她根本起不来一般。
党玥看着昌平撑在地面上的手掌,以及动弹不得的腿脚——终于,撑起了一只膝盖。她已经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不知为何笑了一声,眼前却忽地闪过一道黑色,令她禁不住想从这儿离开。
张三郎扶着她走向远处,说道:“大王没事么?要我将那虎牙婢子……哎看我这记性,公主不是令她们钓鱼去了么?”
不远处传出几道起立声,随之能听见女子罗裙的拖曳声,混杂着男子脚步的沉重。党玥不愿回头,她没心思确定有谁真正站起来了。
她摇摇头道:“还请三郎替吾取些水来。”
小跑的声音朝她趋近,一个水葫芦塞入了她手中,薛源说道:“没用过的,喝吧。”
三人默默坐在山壁上,碧蓝的天不知道要延伸到何处。薛源叹了一声,说道:“她站起来了,也不是没有心的,没走来就没走来罢——她那种人,也就看起来潇洒,心里的桎梏一点儿不比东……大王、大王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接着拍了拍宁王的肩膀,这才是他自己的歉意和安慰。
剧场1
薛源(写信):不敢置信!宁王居然不知道圣人的意思。
甘棠:哈哈薛大郎这傻子,竟然信了我胡写的东西!不好——宁王被我欺负了一回,还要教大郎也欺负么?完了,那家伙肯定伤心!
剧场2
党玥:(孤独可怜又无助)
昌平:(常在河边走,这回鞋子湿得自己也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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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昌平是好人,下一章正式安慰。
2. 薛源虽然发了大疯,但心里还是过意不去,于是偷偷观察党玥的脸色,结果发现昌平和党玥的互动。
3. 薛源不是真的喜欢张娘子,这种情感不好说,和爱屋及乌有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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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没法儿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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